第57章
第57章
攝政王當然不能說見就見,王修絕對不允許任何有損攝政王尊貴的事情發生。他找到司謙,表情近乎憤怒:“談談你們。”
司謙疑惑:“我們?”
王修左手掐住右手,非常疼。他語調強硬:“細作,間,諜,你們。”
司謙上下看王修一眼,突然笑了:“王都事這是怎麽了。”
那個慢條斯理的笑容從未出現在司謙臉上。那麽篤定而緩慢的微笑,根本不是一個灰頭土臉戰戰兢兢熬日子的指揮使。王修瞬間就明了,自己對面這個,到底是一個帝國所有間諜們的長官。所以他決定幹脆開門見山:“那個土默特探子讓我很不舒服。”
髒兮兮的階下囚上下掃一眼王修,王修當時覺得一股寒噤從脊梁下往上走,頂住胃部,讓他想吐。他有一個瞬間覺得自己沒穿衣服。
司謙了然,王修堅決不能讓這探子冒犯攝政王。他用拇指抹抹下巴,答非所問:“王都事知道我家祖上是幹什麽的嗎?”
王修一愣:“這個……”
司謙很自然:“相師。對,就是大街上給人看相的騙子。”
王修張着嘴:“啊……”
司謙笑得挺潇灑:“我這個錦衣衛是世襲來的。當初祖上江西人,太宗年間被召進京參與編纂《大典》中的《人象大成》,就是相術。歷代看相下來,積攢一點人脈。曾祖父是佼佼者,以看相斷事聞名,被召進錦衣衛。”
王修表情倒是嚴肅,聽得認真。
“王都事大約見過街上舉個幡給人相面的。不必多想,都是騙子。這裏面有我們這一行密不外傳的秘密:所有相師說出來的東西,都是相面者自己說出來的。”
王修一驚,他大約不支持神滅論,沒想過相術竟然都是假的?
司謙聲音放緩,有一種奇異的節奏,牽着王修的思維:“什麽是貴?體貌敦嚴,聲音舒和語調平穩為貴。什麽是賤?孱弱枯槁,聲音尖利語調急促。這是最簡單最初級的相術,你看,體貌敦嚴自然是因為飲食良好,不必鎮日看人眼色。談吐舒和平穩,因為貴人總是一錘定音的,說什麽是什麽,無人反駁,他心中也自然不急。反之,賤人無甚錢去吃食,平日裏看人臉色巴巴結結唯唯諾諾,神色自然猥瑣。何人願意聽賤人胡扯?賤人怕被喝止,想說什麽必然争争不讓急急促促。倒過來想,不就行了?”
王修聽得瞠目結舌:“從來也未想過!”
“我曾祖父相人斷事,猜人職業從不出錯。一日有人打扮得體體面面來刁難他,他大笑:‘你不好好磨豆腐,裝什麽讀書人!’祖父奇怪,曾祖父如何猜出來的?曾祖父回答:‘觀他走路身子往一邊斜,必然是平素幹體力活只往一邊使勁。雙手白嫩似女子,手掌內手紋幾不可見,必然日日搓揉什麽。身上一股淡淡鹹味,又不像打漁的。林林總總,可不就是做豆腐的?推磨盤,擠漿液,點鹵水。’”
王修呆呆聽着,司謙笑意還是正正好:“王都事想起來問我這些‘小道’,也是想聽個新鮮吧,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戲。細作間諜之事,交給我們錦衣衛便好。”
王修對司謙長長一揖:“聽君一席話如醍醐灌頂。這并非‘小道’,是相人的‘大道’,都是我未曾聽聞未曾細想卻震耳發聾的道理。”
司謙連忙躲避:“不敢不敢,王都事是讀書人,卑職受不起。”
王修很認真:“所以錦衣衛都是這麽訓練探子的麽?”
司謙樂:“王都事這是想當探子?那可不好辦,真正探子間諜都是貌不驚人的,王都事太顯眼。”
這馬屁拍得自然舒适,王修笑一笑,表示收下:“只是好奇,想起來那些泰西傳教士,估計也是不懷好意,卻在大晏動彈不得,在街上哪兒哪兒藏不住。”
不過司謙倒是儀表堂堂的,王修當初願意搭理他,也得虧他長得不錯。司謙嘆道:“而且多為貧苦人家。但凡能供得起讀書的人家,哪有不讓孩子讀書偏要幹這行的。”
王修神情一動:“我倒是想起一位史指揮……”
司指揮反而一怔:“神廟時的史指揮?”
王修點頭:“正是。”
司指揮唏噓:“孤身一人進朝鮮入倭國數年尋訪偵情,吾輩楷模。”
有傳說這位史指揮卻是魁梧倜傥。美人計大概不止美女,美男也行。
王修最後又向司謙一揖:“今後如遇困難,要多麻煩司指揮不吝賜教了。”
司謙倒是不解:“王都事科考出身,何必鑽研這個?”
王修微笑搖首:“莫要自輕,司指揮不懂,你這也是道,至理大道。”
王修直接去中書省庫房調《大典》裏的《人象大成》來看。只是沒想到竟然調出足有兩尺高的文卷,數千年的相術大成都在裏面了。王修命人把所有文卷搬上馬車,運回魯王府。中書省庫房的人也好奇:“王都事,你……看相術做什麽?”
王修神神叨叨:“太宗皇帝讓人編纂,就一定有用。王文成公‘格物致知’格竹子格出新境界,我格一格相術,有何不可。”
運回魯王府,王修晚飯沒吃,埋首書卷。他到底輕浮了,以為翻一翻孫子兵法,就會“用間”,差遠了!司謙千叮萬囑,鑽相術一定要反着看,千萬不要被繞進去。反着看,便是一個人的行走坐卧穿着打扮神情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向外透露自身的一切:出身,經歷,習慣,性格,喜好,心理,煩惱,希望。
王修有一剎那簡直參悟天地萬物之理:讀了那麽多年書,他終于也“格”到了自己的竹子。
晚飯時,攝政王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陰着臉。大奉承心理咯噔咯噔的,等半天不見王修出來,只好小心翼翼:“下人去書房敲門四五回了,王都事就是不應,剛剛又叫人去敲門,被王都事用書砸出來了……”
李奉恕一拍桌子,盤子碗和大奉承齊齊一蹦。他站起徑直往書房走,伸手輕輕一推門,愣把門插銷給推崩了:“出來吃飯。”
王修一臉恍然大悟地翻書,沒聽見李奉恕說話。李奉恕湊上前就着燭火一看:“……你在看什麽?”
王修神思繁亂地擡頭,朦胧胧看李奉恕:“老李……啊?”
李奉恕劈手奪過來:“ 相書?你打算上街給人看相?”
王修憤怒:“還我!”
李奉恕舉高書本,王修踩着官帽椅去抓,李奉恕忍無可忍,一把薅住王修領子把他拎下來:“适可而止,吃晚飯睡一覺,明天再說!”
王修被李奉恕拎着後衣領撲騰,撲騰半天發現不是對手,于是停止撲騰,決定使用一下相師們蒙人的“談話技巧”,跟李奉恕循循善誘。李奉恕幹脆把他攔腰一扛。
“不要鬧。”李奉恕說。
王修吃東西有一口沒一口心不在焉,李奉恕很耐心地看他:“我什麽時候見那個土默特探子。”
“抻他兩天。司指揮贊同我的看法。”王修打起精神,“司指揮正在翻以前的卷宗,調查土默特部。他之前的那幾個指揮使……應該知道點什麽。不過,大晏對于周圍藩族知之甚少,這真的是個問題。女真,鞑靼,瓦剌,土默特——記載得不清不楚,含糊其辭。”
李奉恕默默喝粥。
“鴻胪寺倒是知道九娘子是誰,土默特汗的妾室,土默特汗前年去世,他的小兒子繼承王位,九娘子算是……輔政吧。”
李奉恕嗯一聲。
王修眼下兩塊黑,這幾天他晚上睡不着。李奉恕知道他被土默特探子氣着,還氣得有點狠,行為都反常。
王修吊着黑眼圈悵悵:“你讓謝紳去遼東,是對的。可是謝紳只傳回一次文書,再無音信。沈陽鬧饑荒,也不知道裏面什麽光景……”
先帝當太子時監國,景廟放他去鴻胪寺。先帝翻了鴻胪寺所有卷宗,存檔參差不齊,全國各宣撫司鎮撫司官員怠惰,連太祖時規定三年一交的與地圖都停了許久,朝廷根本不管。王修去中書省文庫翻老檔,還有先帝申斥北方宣慰司的制。先帝登基,一力恢複北方宣慰司和衛所,身邊沒得力的人,只能大量用東廠和錦衣衛。這倆算是鷹犬爪牙,朝臣們恨不得食肉寝皮。魏太監倒臺,朝廷清洗閹黨,鴻胪寺和北方衛所聯系全斷了。到現在也不能完全甄別那土默特探子。不過這幾年鞑靼吞并蒙古各部,土默特被鞑靼打得幾無還手之力,加上年景一年差似一年,九娘子有意倒向中央帝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說起來遼東到底怎麽樣了……
王修拿着筷子向後一仰,睡着了。李奉恕比了個“噓”的手勢,下人們當自己不存在。李奉恕上前一只手攬住王修後頸,一條胳膊穿過他腿彎,輕松就抱起就走。王修沒肉也有一把骨頭,在李奉恕手裏沒分量一樣。
難得能睡着。李奉恕笑一下。
王修做夢,夢見大雪沒頂傾覆。極致酷寒中,連救命都無法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