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連續罷朝數日。除了戍衛軍,沒人上朝。攝政王一個人在皇極門下坐東面西,紅底金線繡的晏旗翻卷招展。

他這個方向看不見王修,但是知道王修就在那兒坐着。他用長而結實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親王寶座的扶手。太陽将出未出,皇極門下寂靜得毫無聲息。

今天來的不止王修。王修挺驚奇地發現何首輔的外甥趙盈銳也來了。今天是該趙盈銳當值,所以他按時點卯,并未罷朝。王修偷偷觀察趙盈銳,老李嫌他喪,還真有點。面貌白淨秀氣,可惜表情死木木的。趙盈銳不罷朝?何首輔怎麽跟他說的?王修好奇,這些罷朝縮在家裏的國朝重臣和皇親國戚都憋什麽呢。粵王是不是後悔開太廟開早了?現在李奉恕才是真正開始悖逆列祖列宗。太後逮着小皇帝罵呢?罵什麽?趙盈銳一板一眼一本正經準備筆墨等待書寫诏旨文書,根本不曾懈怠。

趙盈銳知道王修在觀察自己。親舅舅罷朝,他倒來當值——

罷朝第一天,趙盈銳慌慌張張回家問舅舅怎麽辦,何首輔正在照着棋譜練下棋。何首輔自由家貧,一概娛樂全無,進了內閣才開始有閑心玩點高雅的,可惜棋藝太臭,于是自稱東坡門下。趙盈銳進門問安,何首輔挺高興招招手:“盈銳來得好。你過來給舅舅看看,這麽下行不行?”

趙盈銳急得冒汗,臣子罷朝,首輔還不着急,是何道理?

何畹看外甥急得嘴冒燎泡,笑了一聲:“只需等着。”

趙盈銳愣了半天:“等?”

何畹一撂棋譜嘆道:“還須歷練。你且等着吧。”

趙盈銳還是着急:“舅舅,您乃內閣首輔,其他人也就罷了,您怎麽可以罷朝?”

何畹用棋譜敲他腦袋:“都說外甥像舅,你怎麽一點也不像我?這幾天你看見周烈了?”

趙盈銳一愣:“沒啊?”

何畹道:“你讀書這麽久,我問你個問題。京師有兵多少?”

趙盈銳張了張嘴,這個學中是不會教的,他自己也不關心:“上次建奴圍京,後來周烈親領,整合編制,京營一萬五到兩萬?”

“不對。四十五萬。”

趙盈銳震驚地瞪大眼睛:“當年太祖太宗時京營确有八十萬,但是現在……”

何畹冷笑:“回去好好看看吏部的人事,九邊鎮兵的排布,還有周烈進京以前是什麽人?”

趙盈銳默默。

“周烈如常,京營如常,你恐慌什麽?”

“舅舅我懂了。但舅舅既然看得如此透徹,為何也不上朝?”

“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何家以後,看你的了。”何首輔悵然。罷朝還真不算太大的事,大晏鬧過多少回了。帝王與臣子無休止的拉鋸戰,沒有永遠的勝利方。只不過,這一次不是皇帝,而是攝政王,一個幾乎不知道游戲規則的異數。

何首輔長長一嘆。

所以現在趙盈銳盯着眼前的白色宣紙,聽着空中旌旗卷風之聲。他從來都很相信舅舅,所以……他等着。

陳驸馬倒是被他老子一頓暴捶。陳善年跳着高地抽他:“你算個什麽東西輪得到你罷朝?”

陳驸馬被揍也不敢躲:“實在是……不知道該不該去。”

陳善年咆哮:“你念書念的什麽忠君愛國呢!”

陳驸馬無法:“爹,所以我才不知道如何才好。這個君指的是誰?皇帝陛下?攝政王?皇帝陛下都罷朝了……”

陳善年還是憤怒:“公主殿下呢?沒點點你?”

陳驸馬捂着額頭嘟囔:“她這幾天一直進宮。本來四月京中皇族多辦參禪禮佛之會,太後在欽安殿設齋醮給皇帝陛下祈福,從三月就開始準備了,公主說有個事讓太後做做也好,她進宮去幫忙……”

陳善年一揚眉毛:“大隆善寺的主持鏡原?”

陳驸馬點頭:“爹爹知道他?年紀輕輕的佛學精深……”

陳善年看兒子一眼。皇家有皇子出生,就會選貧苦人家的孩子代替皇子出家,以求得佛祖庇佑。鏡原也是僧替出身,當年他替的是六皇子,就是現在的……攝政王。

陳善年喝道:“與欽天監權司監去右玉的事情要準備好。他帶去番薯玉米種子,你跟着去調查咱家糧票,其他不用管。明天就給我去上朝,本來你特麽就沒多少機會能上!”

太後和大長公主一早召大隆善寺主持鏡原共商欽安殿齋醮事宜。隔着簾子,看不真切,只有個綽綽影子,肩背挺拔的高個子僧人走入殿中,雙手合十,躬身一禮。太後和大長公主微微起身還禮。

先帝在時,喜歡召鏡原說說話。倒不是因為什麽佛法,鏡原很會安慰人。太後信了佛法,終于等到四月,希望鏡原能在宮中做一場法事,不管是什麽吓到皇帝,都鎮一鎮。

鏡原微微一笑:“宮中為紫微星之地,如何能有魑魅魍魉。太後不必如此多慮。”

太後眼圈一紅:“如何不能如此憂慮,皇帝夜夜驚醒,我現在也開始做惡夢。我現在總是看見……看見先帝。”

先帝走的那天,她在旁邊看着。曾經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枯瘦成一把柴,掙紮着說話,何首輔湊上前去聽皇帝陛下此生最後的旨意,頃刻厲叫的風殺盡屋內,所有蠟燭齊齊一滅。

那一剎那間太後還是看見了。

先帝說,日,月。

鏡原悠然的聲音不緊不慢:“先帝曾經夢到,日月墜向東北……”

屋內的燭火一抖,太後和大長公主的影子跟着瑟縮。

晨光熹微的京郊很安靜。從南邊來了一支部隊,重甲兵開道,後面跟着的騎兵步卒無法看到尾,直直向京郊城門奔來。城門上火把通明,京營等候多時,将軍站在城樓往下看,紅甲的将軍騎着一匹金棕色如獅如虎的剽悍大馬,在幽暗的未褪盡的夜光中像一叢蓬勃的烈焰,又像盛開的新鮮的血。周烈站在火把旁,火色點燃他的眼睛,虎虎生威。

周烈聲音平靜:“驗看文書。”

宗政鳶朗聲笑:“你就是周烈。”

……等。趙盈銳在皇極門心神不寧。

北京城南面三大門全部打開,長矛鐵甲的軍隊步伐整齊行進京城,撼天動地的洪流洶湧澎湃,北京城成了湍流下的漩渦。一排一排全身武裝甚至看不清臉的重甲軍整齊地切割着四九城方方正正的街道,在黑亮的天光下散發着幽暗的恐懼,仿佛泰山冥府爬出來的鬼兵。所有人縮在家裏趴在窗邊偷看,小孩子都被用布條堵了嘴,不準哭,也不準叫。生長于北京的人對于危險有着一種本能。

皇極門正門一般不開,大臣上朝只開兩側小門。趙盈銳正在神游天外,沉重的正門忽然打開,吓得他毛筆掉了。他轉頭看攝政王,攝政王平靜如常。

腳步聲,遠遠的,如滾雷的整齊的腳步聲。

趙盈銳心跳忽然加快,莫名其妙想起來太宗,靖難之役,等等。攝政王如果謀反,他決不能茍同。雖然有負舅舅多年教導,但是……趙盈銳把毛筆撿起來,一偏頭,看見皇極門走進來個一身烈焰的将軍,那将軍速度不快,只是對着攝政王:“殿下,齊魯之地進獻租稅。”

王修笑一聲:“小花,你終于送東西來了。”

李奉恕靠在寶座上,懶洋洋撐着下颌歪頭審視着宗政鳶帶來的這些人。

“輕兵營?”

宗政鳶道:“殿下,輕兵營是您的最後一把利劍,随時準備出鞘。”

李奉恕看這些全副武裝鐵甲兵,似乎有些名不副實。宗政鳶大喝一聲:“三小旗,卸甲!”

幾十人整齊劃一,鐵甲波濤一掀,幾息卸了甲,內裏都是土色布服,潛伏野外根本分不清。

輕兵不畏死,赴死如歸,一旦卸甲,利刃出鞘,再不回還。

趙盈銳被震撼地說不出話來。

長這麽大他頭一次知道拂牛劍氣洗兵威,定亂歸功更是誰的血腥的氣魄。

天已經大亮,恍惚間太陽掙脫天際。響晴薄日之下風默默推着雲影拂過輝煌的皇極門。那門下坐着的人,的确是攝政王,總領朝綱,攝行政事,至高無上的親王。

宗政鳶伸手一比黃衣軍,微微鞠躬:

“殿下,您的劍。”

大長公主好像聽到什麽遙遠卻磅礴的聲音。她還沒來得及往窗外看,鏡原平穩的聲音仍未停止:“後來,先帝又做了夢。他夢見,玄龍背負日月,破東海而出,直上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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