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李奉恕進京之前,宗政鳶告訴他:“殿下,您需要最鋒利的獠牙和爪子。”
攝政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宗政将軍在皇極門下按劍而立:“我們是殿下最忠誠的劍,随時出鞘。”
李奉恕問宗政鳶,名不正言不順,如果想私下練兵,叫什麽名。
宗政鳶回答:“輕兵營。”
攝政王起身,站在白玉階上,俯視整整齊齊的軍隊。輕兵營,當年秦國令人聞風喪膽的鋒刃之師,秦王掃六合手中最隐秘致命的武器。他一指宗政鳶:“好大的膽子。”
宗政将軍咧嘴一笑:“殿下才是軍魂劍膽。”
“孤的賦稅呢。”
宗政将軍一揚手,聲音朗朗:“大好兒郎們!”
攝政王一步一步走下高階,生殺予奪的煊赫氣魄雷霆萬鈞地奔騰傾瀉而下。
“王修說你不會客氣。你倒真是沒客氣。”
宗政将軍遙遙向王修抱個拳:“多謝王都事,多虧兖州魯王府內帑。”
攝政王的眼睛掃視每一個士兵,微微一笑:“好。”
何畹背着手站在院子裏聽,聽滿街金戈之聲。
這一天四輪大馬車川流不息地碾過北京城。
令人牙酸的金屬的摩擦聲在凄清的早上尤為清明,紮進耳朵,彈動血管。何府的下人們不敢靠近,遠遠地看着,大晏帝國的首輔清癯的身影簡直像要融化在熹微的晨光裏。
宗政鳶有很正當的理由,山東進獻租稅,現在路上不太平,秦王去年的租稅就在路上被搶了,保險起見還是要軍隊押送,何況粵王的東西從廣東都送來三次了,魯王的要求不算過分。這事是前山東總督楊源奏請的,內閣還批了。
七千山東兵耀武揚威近乎無恥,一路從攝政王封開進京城,鐵甲的洪流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趙盈銳跌跌撞撞闖進院門,他剛從皇極門出來,滿臉狼狽:“舅舅,殿下,山東,他,我……”
他一看何首輔,立刻愣住,張着嘴,聲音卡住喉嚨。
只一上午的時間,何首輔老了十歲。
“舅舅……”
何首輔一向挺拔的腰背忽然垮塌,背着手,佝偻着,平靜地出神。半天,悠悠問:“山東兵都去哪兒了?”
趙盈銳深喘兩口氣,吞咽一聲:“大部分撤出城外,宗政鳶命管帖領着一支小隊去魯王府了……”
他真的有點慌。齊魯齊魯,山東目前沒有齊王,只有一個魯王。現在整個山東盡歸魯王名下,一寸土地都沒落下。
何首輔看他一眼。趙盈銳跑回家,臉是紅的,汗和着灰抹得五花六道——可是他的眼睛是亮的,他自己不知道身體裏的血液正在澎湃,年輕人的眼睛從未這麽亮,灼灼地刺何首輔的眼。
年輕是好啊。
何首輔想。
趙盈銳等半天舅舅,舅舅突然道:“家裏還有好茶,陪舅舅品一品吧。”
輕兵營被攝政王挑出二十來個人,抵京第一個人:開墾魯王府後花園。
宗政鳶練兵以耕戰為主,選兵多為農家子,幹活一點問題都沒有。二十多個大小夥子幹得熱火朝天,魯王府荒得半死不活的花園終于看出一點生機和希望。大奉承惶恐地搞不清楚怎麽回事,怎麽突然來了這麽精壯的外地兵,領着下人趕緊燒水準備大鍋飯。黑鬼一聽熱鬧就激動,為了不讓它跑出去礙事,李奉恕把它鎖起來。飛玄光很淡定,在廄裏吃草,輕兵們看見他,驚得嗷嗷的,兩匹普通馬疊起來都沒它高。
魯王府一頓喧嘩,李奉恕反手一關書房門,把行軍打仗的熱鬧關在門外,一把抱住王修。
王修才感覺李奉恕全身都在微微顫動。他聽見他勃勃的野心。
“兖州魯王府空了吧。你攢那麽多年,也舍得……”
王修經營魯王府的封地田莊王店那麽久,積攢的家底,結結實實全被宗政鳶掃了。他溫聲笑一笑:“該花的錢就要花。是不是很值得?”
李奉恕彎腰把臉埋進王修頸窩。
“我嚷嚷那麽久讓小花進京,這麽一看,不虧,殿下。”
李奉恕沒動。
王修拍李奉恕的背:“吾王。”
李奉恕大力蹭臉。
“不過小花這人,果決亦剛愎,骁勇卻過于兇悍。鎮守太監童輝說砍就砍,還真是……殺鬼疰的大毒……”
宗政鳶要整個山東。宗政鳶要死于法,不死于口。
“那就給他山東。”李奉恕道。
宗政鳶沒去魯王府,領着大軍撤回城外安營駐紮,他要會會周烈。周烈站在城門樓上,盯着輕兵營整齊地出城門,遠遠眺望,那個一身火甲的将軍騎馬押在最後。近七千的輕兵營徹底出城門,火紅披風的将軍突然摘下背後的弓箭,勒馬一轉身,張弓搭箭直直瞄向城門上的周烈。
輕兵營們沸動,大聲喝彩。京營一看要動,周烈一揮手:“都別動。”
宗政鳶騎在馬上,箭瞄着周烈的眉心,眼睛,喉嚨,肩,胸,腹,腿。高大魁梧,虎氣威烈——宗政鳶吹個口哨,怪不得叫周烈。
宗政鳶一放弓弦,箭哨穿空,瞬間射掉周烈手持長槍上的紅纓。輕兵營開始嚎叫,周烈眉毛都沒動,宗政鳶挑釁:“下來!”
京營憤怒,都是熱血直達腦袋的年紀,和輕兵營在城郊打起來就成笑話了。周烈嘆氣,一腳蹬在城樓矮牆上,胳膊撐着腿,俯下身居高臨下看宗政鳶,一字不發。
宗政鳶大笑:“慫了?”
輕兵營一片鄙視的“噫”聲,京營幾個将領臉憋得血紅。宗政鳶伸手向後背箭筒,張弓搭箭繼續瞄周烈,輕兵營更加興奮,京營的青筋都蹦起來了。周烈終于一挑眉毛,宗政鳶得箭瞄着周烈的喉嚨惡狠狠破風紮來,周烈面沉如水,一揮長槍,箭杆被他一擊打反方向打落宗政鳶的頭盔。
輕兵營竟然一點不生氣,大聲哄笑。宗政鳶活動活動脖子:“仰頭看你脖子酸,你下來,咱們打一場,切磋切,敢不敢?”
周烈笑一聲:“為什麽?”
宗政鳶背上弓,掄起槍:“李奉恕沒少誇你,我不高興。”
輕兵營笑聲更大,京營都跟着笑。周烈轉身下城樓,騎馬沖出城門,京營大聲歡呼。
“那就切磋切磋。”
宗政鳶大笑:“點到為止,咱倆目前誰死都是浪費。”
周烈終于知道攝政王的騎射是誰教的了。宗政鳶宗政鳶的槍法狠戾卓絕,大開大合,偏偏力道用得精巧,十幾斤大鐵槍被他耍得像繡花針,指哪打哪。
兩個将軍在城郊馬戰,打得酣暢淋漓。鏖戰到最後,打了個平手,京營和輕兵營歡呼聲照樣震天動地。
傍晚時分,輕兵營退到自己的駐地紮寨埋鍋。兩支精銳部隊較勁攀比的雄心被兩軍将領馬戰消耗得幹幹淨淨,各自訓練有素相安無事。宗政鳶嫌營地飯不好吃,大搖大擺騎着馬進城找魯王府。進城之前用下巴一挑周烈:“去不去李奉恕那裏?”
周烈蹙眉:“知你和殿下有舊,但是怎可直呼姓名!”
宗政鳶撓撓耳朵:“好吧,去魯王殿下那兒吃飯麽?”
周烈板着臉搖頭:“我并未接到進城的命令。”
宗政鳶嗤之以鼻:“行吧。”
他進城,周烈也沒攔他。
魯王府開墾做得不錯,大奉承在“田間”給各位勇士們倒一下午茶,曬得滿臉油汗。宗政鳶尋摸到魯王府,老遠聞見香味,對随行的親兵道:“酒擡好了,我自己釀的,矜貴着呢!”
小皇帝好幾天沒來睡午覺,王修還怪想他的。王修袖着手站在門口瞧着宗政鳶:“猜你得來。你這梨花白釀酸好幾壇了,終于成功了?”
宗政鳶嚴肅:“我有軍情跟殿下禀報。”
王修翻個白眼,領着宗政鳶走到書房門口:“進去禀吧。晚上喝你釀的酒,要還是酸的,你自己把這一大壇全喝完。”
宗政鳶回嘴:“酸的其實可以當醋。”
“呸。”
李奉恕在看坤輿萬國全圖。山東,京畿,遼東,九邊,一直向南,向海……
“孔有德跑了。他現在應該是穿過朝鮮進建州了。”
“嗯。”
宗政鳶站在李奉恕身後,一起仰頭看坤輿萬國全圖,贊嘆道:“煌煌大晏。”
“孔有德知道些什麽?”
“我要是黃臺吉,估計已經差不多都知道山東的軍政了。孔有德是個守備,山東軍政什麽都瞞不了他。輕兵營的事我也是瞞得千辛萬苦。孔有德在山東時上頭不知道罩他的是誰,他刺探不到輕兵營的事京中一堆參我私自練兵意圖謀反的。……多謝殿下幫我擔待。”
“說正事。”
“正事就是,關寧鐵騎為什麽配那麽好的水師?山東登州水師就沒見過蜈蚣船,大連衛有五艘!”
李奉恕沉默。
“殿下,你說黃臺吉現在知不知道只要拿下大連衛,渡海攻山東,則不必非要過山海關?”
李奉恕眉頭緊皺。
“我的意思是,幹脆把大連衛的水師全部撤到登州萊州。起碼陽繼祖擋不住女真人了,女真人也用不到福船蜈蚣船渡海。”
“放肆,我看是你想要那些船!女真人起自內陸,哪裏懂海戰。”
宗政鳶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女真人不會,各種叛徒和中行說可他媽會啊,殿下。大連衛一投降,多得是給黃臺吉駕船掌舵的!”
李奉恕眼皮一跳,怒視宗政鳶。宗政鳶非常坦然:“不是有個誰去了麽?現在建州上下,多少漢臣,您不會不知道。”
李奉恕把這朵大毒趕出去:“我自己想想。”
宗政鳶嘆氣:“臣說了,臣不死于口,殿下答應了,所以臣一貫直言相谏。”
“滾蛋。”
“诶。”
宗政鳶出了書房直奔廚房,火燒晚霞映着赤色大披風得意飄蕩。
明天天氣肯定不錯。
宗政鳶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