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第二天,罷朝依舊。十二衛守護皇極門,錦旗獵獵,無一朝臣。攝政王坐東面西,宗政鳶站在一旁,大開眼界。京官就是厲害,敢跟攝政王僵持。皇極門廣場這樣空蕩,皇極門後面是皇極殿,整個帝國最輝煌的建築,那廣場得多大……
攝政王倒是笑了。這要馬上來上朝,就不是他們了。多少還是可愛的,有點傲骨。
宗政鳶站了半天,肚子咕嚕一響。
有點餓。
昨天晚上吃的就是面餅蔥絲蘸醬和粥。王修聲明,老李這下徹底沒錢,省着過吧。李奉恕一言不發吃得很坦然,宗政鳶嘟囔,特麽以前在山東也吃這些。王修眉毛一豎:你別吃!
不過那壇梨花白非常長臉,一開封泥酒香四溢。不是什麽陳釀,口感不夠厚重,好在清冽通絡,勁力如刀,王修喝了一盅,臉轟地一紅,直接趴下,完全沒聽到宗政鳶對他的大聲譏諷。宗政鳶和那二十個來幹活的輕兵拿梨花白當水喝,幹掉一壇。并沒有留意李奉恕,攝政王殿下喝什麽酒都不醉,十分浪費。王修動不了,李奉恕抱回卧房的。
早上有進步,吃包子,好歹零星肉末。吃歸吃,愣是吃不飽。宗政鳶計劃今天幹什麽,還出城找周烈打架?
攝政王撐着下颌神游。
昨天晚上王修不知死活一下幹了梨花白,立刻撲倒,叫都叫不醒。李奉恕抱着他往後院走,路過自己的卧房腳步一頓。站在門口垂首沉思。王修迷迷糊糊靠在李奉恕懷裏,臉色醉紅,呼吸徐徐地有梨花清香。李奉恕站了許久,終于還是轉身,往王修房間去了。
一把柴。李奉恕嫌棄地想。
他把一把柴輕輕地放在床上,非常正經地脫了外衣和鞋子,蓋上被子,完全是比照打發小皇帝的步驟,一點沒多想。
王修在被子下面蠕動了個舒适姿勢。李奉恕看他半天,伸手懸在他臉上方,猶豫着逡巡,最後只好輕輕捏一捏王修的臉。王修倒是被捏得挺舒服,還往李奉恕手上蹭。
李奉恕輕輕一嘆。
早上起來王修就頭疼。今天他不當值,來的是趙盈銳,提着筆低着頭往回縮。
昨天舅舅跟他品了一頓茶。舅舅講究,茶葉和水有講究,泡悶也有講究。趙盈銳從來喝不出差別。何首輔什麽都沒說。不多時又來幾個官員,有的趙盈銳認識,有的根本沒見過。何首輔并沒有讓趙盈銳出去,趙盈銳垂手站在一邊聽着。
景廟大規模清洗武官,導致軍中幾乎無人可用。成廟拔擢一批能打仗的文臣和武官,宗政鳶就是那個時期起來的。成廟身體日漸衰弱,朝廷清算“魏逆”屠殺衛所和東西廠,山東竟然被波及最小。恍然醒悟回頭一看,成廟用最後一口氣保下山東了。
何首輔慢慢問:“和宗政鳶一個時期的文武官,都有誰。”
陌生的官員回答:“陸相晟,周烈,……白敬。”
何首輔撚胡子的手一停,書房內熏香悠悠冒煙,趙盈銳腦子裏轟鳴,耳朵邊上還是皇極門下那些士兵的呼喝。他不能不往太宗那邊想,攝政王改朝換代——其實也挺容易的。
趙盈銳無知無覺地開始發抖。
下朝,宗政鳶走下高階蹬蹬幾步上前拎起趙盈銳。趙盈銳一肚子心事被宗政鳶吓蒙了,在他手裏雞崽子似的。宗政鳶蹙眉:“喪。笑一個。”趙盈銳瞬間臉色一變,士可殺不可辱,當他是賣笑的?宗政鳶伸出兩個手指,抵在趙盈銳緊繃的嘴角,往上一岔。他看趙盈銳的臉一上午,就是不得勁。現在終于舒坦:“多笑。”
趙盈銳激烈反抗,宗政鳶松了手,趙盈銳一臉憤怒。
“你舅舅不來,就放你來打探消息,酸唧唧的小家子氣。要來大方兒地來,這鬧得跟耍性子回娘家似的,難不成還得攝政王去府上哄?”
趙盈銳指着宗政鳶手指顫動:“你你你你你你才回娘家……”
宗政鳶非常泰西式的一攤手:“我娘家在山東。”
攝政王忍無可忍:“什麽亂七八糟的!”
宗政鳶親切一拍小趙肩膀,拍得趙盈銳一顫悠:“跟你舅舅說,宰相肚裏能撐船,他肚裏撐不了福船好歹也得有艘游艇。不要把事情辦得馊了,鬧脾氣鬧到現在,差不多得了,啊。”
趙盈銳氣得想昏厥,硬挺着一口氣就是不倒。
出宮宗政鳶直接出城找周烈打架,李奉恕記挂着那幾個愣頭青幹活怎麽樣,騎着飛玄光沖回家。王修頭疼一上午,快中午才好些,恹恹地喝一杯茶:“早上周烈的傳令官來了,周将軍有事請求入城上奏。”
李奉恕站在王修身後揉他的太陽穴:“很久沒一起吃晚飯了。”
“小花釀酒胡加什麽了,怎麽勁這麽大……今晚灌周烈一頓,看他怎麽樣……”
周烈要進城的原因很簡單,那幫山東兵問京營有沒有進宮看看皇極門。
答曰沒有。
山東兵說你們看大門這麽久都沒瞧見過大朝會什麽樣麽?那我們賺了,我們就是來送租子的。
京營就沸騰了。既然這幫鄉巴佬都能去皇極門,那他們也行!他們說是京營,其實是舊京營裏千裏選一地挑出來的,全國精銳中的精銳。周烈正在跟皇城戍衛司指揮張敏敘話,感謝張敏配合放輕兵營大規模地進城還維持京中穩定沒出岔子,突然一陣吵鬧。周烈出門問怎麽回事,京營的一個把總急匆匆跑來:“輕兵營說自己去過皇極門讓攝政王檢驗過了,京營也想……”
周烈第一個反應是想呵斥“胡鬧”,腦子裏蹭地跳出一個一身火甲的小人耀武揚威地扭動。宗政鳶。周烈捏捏鼻梁,忽而改了口風:“将士訓練辛苦,讓殿下檢驗一下是應該的。我先禀明殿下。”
把總本來是準備挨罵的,周烈這麽一說他倒愣了:“啊?啊……”
傳令官中午回城外,說攝政王召。周烈沒吃午飯騎馬進城正撞上來跟他找茬的宗政鳶。宗政鳶騎在馬上伸個懶腰:“松快松快?”
“我有事要去魯王府。”
宗政鳶嗤笑:“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回去不得了,矯情。”
周烈看他一眼,拒絕回答。
周烈奔到魯王府,被魯王府熱火朝天的耕地運動震撼一下。李奉恕穿着短打拄着鋤頭扇風,看見周烈來了,笑道:“你不會晚上再來,現在來錯過午飯點不說,大下午的你還得幫我幹活。”
周烈一臉鄭重抱拳:“殿下,京營請求入城讓您檢驗。”
李奉恕用袖子一抹汗:“我前段時間不天天去京營看你們訓練?都挺好的啊。”
周烈愈發嚴肅:“我是說,在皇極門檢驗。”
李奉恕一怔:“一個一個的,膽子都夠大。”
周烈道:“殿下,輕兵營您檢驗過了,對京營就不能厚此薄彼。”
李奉恕捏額角:“宗政鳶……我就知道是他!”
宗政鳶懶洋洋跟在後面找個陰涼地兒站着,他可不幹農活:“臣在呢。”
“你倒會心疼自己!”
“殿下知道,臣怕曬。”
李奉恕拎着鋤頭過去:“是不是你撺掇周烈的?”
宗政鳶一聳肩:“沒啊。”
周烈誠懇:“臣的部下只想讓殿下真正見見整體京營的氣勢。”
李奉恕點宗政鳶:“還是你。”
宗政鳶笑嘻嘻:“殿下,周烈說得對,京營得展示出來。不光給您看,也是給有心人看看。要不然,周将軍打點張敏那麽久,好處都讓我占了。”
李奉恕無奈:“就這一次,明天京營進城,輕兵營接替京營守衛京郊,晚上宗政鳶你和周烈出城就別回來了。擾民,胡鬧。”
宗政鳶樂呵呵:“輕兵營我才帶來七千,京營可有一萬五,氣勢一定更勝。再說,輕兵營都進城了,京營再進城,那些就靠一張嘴活着的,也就能說那些話罷了。”
李奉恕沒在意,兩支軍隊有攀比算是好事,他只當下不為例。
當然沒有下不為例,這成為了永遠的慣例,精銳部隊們最大的夢想。帝國頂級盛大輝煌的皇極門檢閱,最初的原因,也不過是山東進獻賦稅碰上朝臣罷朝,而已。
京營戍衛京郊許久,首次正式進城。宗政鳶十分熱心地幫助周烈準備一宿。重甲,輕甲,騎兵,步兵,火器兵,怎麽排列更有氣勢。周烈一腦門子官司,還記得提醒火器營把總:“火器裏不準填火藥!進城之前全部檢查!”
把總滿臉汗:“那……那紅夷炮要拉上麽……”
周烈一思索:“辎重都不帶,進城一圈,怎麽進去的怎麽給我出來。各個營伍都要傳到:這次不光是攝政王殿下看,不知道多少眼睛躲在窗子後面看,丢人就是丢到祖宗那裏去了。苦訓熬打這麽久,都繃着點!”
戍衛司接到攝政王令,一早迎接京營進城。張敏已經淡定,他上了攝政王的船,下不來了。城門一開,京營的旗幟一亮,熹微晨光中紅底金線繡赫赫“晏”字,皇皇映光。
攝政王寶座坐東面西,他只好站起檢驗京營。京營山喝海嘯地歡呼:“陛下萬歲!殿下千歲!陛下萬歲!殿下千歲!”
小皇帝早上剛剛起。小孩子怏怏不樂,富太監毫無辦法。太後今天還要陛下去聽鏡原講經,陛下拉着小臉不高興。宮人伺候陛下潔面,上萬血性漢子的歡呼從前三宮激浪澎湃地沖進後三宮,吓得宮人手一抖,帕子掉在地上。富太監腿一軟,皇極門罷朝他是知道的,現在呼喊陛下萬歲是什麽意思?富太監眼前發黑,變天了?小皇帝突然跳下床,猛地一推近前的宮人,左沖右撞突出重圍地跑出伺候的人堆,狂奔地沖出寝殿。富太監吓壞了:“陛下!”
小皇帝跑得太快了,富太監領着宮女太監甚至侍衛都追不上他。小小的孩子,怎麽能跑得這麽快?皇帝陛下沖出後三宮,直接跑向皇極門。富太監已經跑得喘不上氣,坐在地上絕望。太監宮女跑不動,只剩侍衛追。小皇帝身體不好平時都不大動,侍衛們都恐懼了,小孩子,哪裏那麽大的耐力和速度?
皇帝陛下終于沖出困住他的後宮,瘋了一樣沖向山呼萬歲的地方。攝政王突然看見小小的身影搖搖晃晃筋疲力竭近乎奇跡地跑向他,連忙跑下臺階,一把撈住快摔倒的小孩子。
“怎麽就陛下?其他人呢?富太監呢?”
小皇帝伏在攝政王懷裏喘氣,說不出話。京營還在歡呼:“陛下萬歲!殿下千歲!”
小皇帝從攝政王懷裏擡起紅紅的小臉。攝政王半跪下:“陛下,臣馱着您。”
就像那次攝政王馱着皇帝陛下看坤輿萬國全圖,皇帝陛下騎在攝政王肩上。高高的攝政王一站起,小皇帝尖叫着大笑,抱住攝政王的頭。
京營還在喊:“陛下萬歲!大晏萬歲!殿下千歲!”
攝政王駕着皇帝陛下,一步一步走上高階,站在龍椅前,平靜微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