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鸾枭并栖(八)
第48章 鸾枭并栖(八)
會議室裏的梁喑手機響了一聲,他沒打斷報告,低頭看了一眼。
梁致謹發來的消息,在未解鎖的屏幕上只顯示了一條似是而非的[圖片]兩個字。
他懶得搭理這個人,便沒再看。
會議室的實木桌兩旁坐滿了人,連續的加班讓每個人都倦怠而緊繃,連說話聲都比平時大了許多。
梁致謹又發來一條消息,這次比較明确:不看看麽。
梁喑收回視線的一瞬間,紅蕊的手機先響起來,在會議室裏突兀地令人心驚,她自己心也抽了下。
“梁總,我接個電話。”紅蕊看着不斷跳動的座機號碼,心裏有了個預感。
這幾天她一直膽戰心驚,生怕沈栖出點什麽事,期間發消息問他進展,他說一切順利讓她別擔心,三天之內一定給出報告。
現在三天到了,這柄利劍終于要掉下來了。
“您好,我是紅蕊,什麽?這麽快?好好好,我馬上安排人接收,辛苦您了!”紅蕊長舒了一口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用力喘了口氣剛準備挂電話,就聽徐令知又說:“沈栖在醫院,讓梁喑有空去看他。”
紅蕊當頭挨了一棒,踉跄一步扶住牆,“什、什麽?好,我馬上、馬上告訴梁總!”
在醫院三個字活像是一道悶雷,幾乎要把紅蕊當頭劈倒,她捏着手機盡量維持冷靜走向梁喑,低聲說:“梁總,檢測報告已經出了,證明藥物與原材中沒有任何有毒菌群,廠區沒有安全問題,詳細報告馬上就可以傳過來。”
梁喑擡手打斷喋喋不休的争論,“這麽快?”
“是、是。”紅蕊不知道怎麽跟他說,紅着眼強撐着理智卻不敢看他,“對不起梁總,無論您怎麽處置我都沒有怨言。”
“說重點。”梁喑的語氣一沉,擰眉道:“什麽時候學會的吞吞吐吐,有話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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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蕊低着頭,心驚肉跳地張了張口,聲若蚊吶:“三天前,出事的那天晚上沈栖來跟我要過一份廠區取樣。”
梁喑猛地站起身,“你說什麽?!”
紅蕊清晰感覺到他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暴怒與戾氣,機械性往外交代事實:“徐令知說沈栖現在在醫院,您……”
紅蕊一句話沒說完,梁喑已經拉開會議室大門,沉重的門“砰”地一聲撞回來,發出震天的聲響。
整個會議室裏的人都面面相觑,紛紛往後縮成鹌鹑。
他們從未見過梁喑有這樣失控、暴怒的時候,活像一頭憤怒的獅子,一瞬間撕掉了優雅沉穩的外衣,暴露出真正的殘忍乖戾。
紅蕊安排二助接收檢查報告,拔腿跟上梁喑。
懊悔一瞬間淹沒而來,紅蕊不斷自責,她明知道沈栖身體不好,明知道梁喑當個瓷娃娃一樣養他,她還敢冒這個險。
“梁總,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
梁喑停了一瞬,雙眸之中幾乎全是怒火,下颌肌肉群也繃得死緊。
出事的時候他沒這樣,股價持續下跌三天了他也沒這樣,就連外界層出不窮的新聞砸到梁氏腦門子上他也沒露出過這個表情,紅蕊懷疑他想把自己掐死。
梁喑指着紅蕊連續點了幾次,幾乎是咆哮出來,“你是我親手帶出來的,我帶你出來是為了讓你把我太太送進醫院的嗎,啊?”
紅蕊不敢吭聲。
梁喑連聲說了幾句“出息,真有出息”,指着紅蕊又說:“你不知道那東西有沒有毒你就敢往他跟前送,我梁喑那麽沒本事,需要把太太送在刀尖上來保我是嗎?你覺得這麽點兒破事兒就能擊垮我擊垮梁氏了?你第一天跟我?啊?”
紅蕊半個字不敢辯,對不起也難以送出口,只低頭等着梁喑給她宣判死刑。
她跟了梁喑五年,從未想過從梁氏離開,她已經把自己這條命和整一輩子的職業生涯都釘死在了梁氏和梁喑身上。
只要梁喑不辭她,她就一直在這兒,報答他的重生之恩。
沒想到一輩子這麽短,她不怪任何人,只怨自己考慮不周。
“對不起,梁總。”
梁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在搶救室門口先看到了雙腿交疊坐在椅子上的梁致謹。
“你在這兒做什麽?”
“來得比我想象得要慢一點。”梁致謹沒起身,擡眸朝他端出一個假模假式的笑,“沒看我的消息?怎麽說我也是你心肝寶貝的救命恩人,說話不會客氣點兒麽?”
“你不需要,說,他什麽狀況。”梁喑一路超速而來,情緒幾乎頂入臨界點,“不想再廢一次腿的話。”
梁致謹優雅地換了個姿勢,完全沒跟這個失控的男人計較,但說出口的話卻字字像淬了毒,“他這三天三夜幾乎沒怎麽合過眼,做了別人十天都難以完成的工程量,簡單來說,他幾乎在用命為你拿出一份完美的檢查報告。”
梁喑聽得臉色一點點沉下去,表面看着冷靜其實內裏早已方寸大亂。
梁致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梁喑,稀奇之餘,也好奇愛能把一個人變成什麽樣子。
上次梁維生出事,他賭沈栖會讓這個無情的男人心軟,他賭贏了。
這一次,他想試試更多。
梁致謹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他熬得受不了,在自己手腕上咬出幾個血齒印,用疼痛來維持清醒,在救護車上一度心髒驟停。一般來說連續熬夜會引起觸發性心律失常、血壓升高,而本身心腦系統較弱,并且高度緊張的人熬兩到三天就會造成心髒負荷加重甚至猝死。不過你比較幸運,我在場,學校裏也有急救儀器。”
梁喑冷笑了一聲,沒言語。
“在想什麽?害怕還是後悔?”梁致謹有些好奇,情感會把人支配到什麽程度。
梁喑不是害怕也不是後悔,他在想如果沈栖真的出了什麽事,造成今天這個局面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他擔了這麽多年的名,做過的沒做過的髒水也都潑了不少。
他看不上、懶得計較,不代表他真不在乎。
算計他、算計梁氏這是商業競争手段,但算到沈栖頭上就別怪他真的往死裏針對。
包括梁致謹。
梁致謹:“關我什麽事?”
梁喑眼神鋒利,帶着全然的瘋狂怒吼:“你早就知道他在做這件事為什麽不通知我?你他媽為什麽不通知我!”
搶救室門開了。
沈栖被護士推出來,醫生摘掉口罩掃了兩人一眼,不太确定地問:“你們誰是病人家屬。”
梁喑回過頭,沒搭腔徑直走向了雪白的病床,沈栖毫無生氣地躺在上面,像被抽走了靈魂。
“他暫時還不會醒,您不用太擔心,搶救得很及時也很專業,應該不會造成大腦和其他機能損傷。”護士輕聲安慰,末了又補了一句:“不過具體情況還是要看醒來之後。”
梁喑摸摸沈栖的額角,站起身看向醫生:“我是他先生,他情況怎麽樣?”
醫生的說法與梁致謹所差不多,交代了最近要一直住在醫院嚴密監控心電監護,保持良好的睡眠飲食,絕對不能再精神緊繃也不能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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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冷,像是要從骨縫吹進去。
沈栖睜不開眼,在黑暗中感覺有一只手硬生生撕開胸腔,用幾乎碾碎神經的力度在不斷捶打他的心髒。
哭聲一閃而逝,笑聲也一閃而逝,留下空洞管道裏不斷撞擊回響的嗚嗚風聲,又被陽光曬散。
灼熱的豔陽下,沈栖渾身都是冷汗與幹涸新鮮交替的血跡,兩人高的草被踩得東倒西歪,在他臉上、手臂脖子上刮出大量縱橫交錯的傷口。
他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很久已經失去知覺,雙腿也在拼命的逃跑中失去了力氣,供血不足的身體像一臺沒有了汽油供養的老舊機器,即将失去最後一點動力,他想呼救又不敢出聲,怕吸引來追他的綁匪。
沈栖忍着疼痛,循着記憶往前跑,終于撥開了最後一道綠色屏障,也徹底失去了力氣倒在路邊。
昏沉着,他看到有一輛黑色的車疾馳而來,他想:不要壓到我……
那車在他面前半米之處停下來,他眼睛只能支撐着掀開一條微弱的縫,隐約看到一個很高的男人走過來,逆着光投下很大片的陰影落在他身上,看不清面容。
“小孩兒,你怎麽倒在這裏,有人打你?”
沈栖想說話,但意識已經支撐不住了,單薄的眼皮顫了顫。
男人将他抱起來,沈栖有了一點意識,迷迷糊糊地求他:“我妹妹……綁架……求您……救……”
男人沒松開他的手,淡聲交代:“去找找。”
車門開了又關,男人吩咐開車去醫院,似乎覺得這小瓷娃娃身上沒一塊好肉,抱着的動作也刻意放輕,和前面司機說話的聲音也遙遠又模糊。
沈栖想聽清他說的是什麽,但只來得及聽到了關于他稱呼的半個重音。
陸?林?梁?
沈栖努力想要往上攀住他的肩膀,靠近他的嘴唇聽他說清楚自己叫什麽,努力得雙手都在發麻卻怎麽也靠不過去,緊接着被人狠狠一推。
失重感猝然席卷,他從溫熱的懷抱跌入萬丈深淵。
“……!!”
沈栖猛地睜開眼,劇烈地喘着氣。
房間內光線微弱,一盞小燈在不遠處照出小片的暖色,窗戶外面是濃稠墨色。
他恍惚着眨眨眼,有一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迷茫。
昏迷之前是在實驗室,老師告訴他檢測報告結果……對檢測報告!!!
沈栖一下子反應過來,掀開被子就想下床,先被一道冰冷的嗓音鎮住,“醒了?”
“梁先生?”沈栖怔怔看着從門口進來的男人,先是驚喜,再接觸到眼神的一瞬間莫名打了個寒噤,于是放輕了聲音:“您怎麽在這兒?我……怎麽了?”
“把眼睛捂上。”
沈栖還沒真正回過神來,不明就裏地捂住眼睛,開關響動,熾白的燈光從指縫裏漏進來。
他緩了一會才放下手,梁喑把手上的東西放在桌上,先是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了摸,然後又側頭看了眼旁邊的儀器,動作雖然溫柔,但表情森冷的活像是要吃人,不難看出正在壓抑着極度暴躁與火氣。
沈栖看他不說話,心裏有點打鼓,“梁先生,您收到檢測結果了嗎?有沒有用啊?”
“有用。”
梁喑話音一落,沈栖立即松了口氣笑起來,蒼白的小臉沒什麽血色,原本飽滿殷紅的唇也扁平泛白,只有頰邊梨渦一動一動。
那份檢測報告太過于完美,無懈可擊到發出去不久便引起了軒然大波,甚至有人懷疑這份報告來的太快是梁氏從中作假,但明明白白蓋着的平大與徐令知的章成為了最有利的擔保,任誰也不敢在這個風口浪尖上賭上百年老校的聲譽與個人名譽。
沈栖連這個都算到了,什麽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自己會因為過度操勞而昏迷。
雖然梁致謹幫沈栖隐瞞,但一定也是他自己要求的,紅蕊跟了他那麽多年沒少經過威脅恐吓,這還是第一次未經他允許做一件事。
他以為沈栖乖巧聽話,但其實主意大得很,瞞着他拿走取樣,騙他在工作室住,還裝得一概不知問他累不累,打電話的時候他分明就在實驗室裏熬夜。
他累?
他快要被他原地氣死。
責罵的話在心裏壓了一遍又一遍,梁喑跟那股子焦躁較勁,最終還是決定先擱置,等他好了再教訓。
“心髒還難受麽?”梁喑問。
沈栖搖搖頭,夢裏的場景還未徹底散去,醒來的地點又與那次巧妙的重合,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不難受,我……”沈栖話說了一半,直接落入一個懷抱中。
梁喑懷抱溫熱,手臂托着他的脊背與後頸,是一個帶有掌控欲與強制性的擁抱。
沈栖先是愣了一秒鐘,然後才柔順地伏進他懷裏,把頭埋進他脖子,雙手大膽地攏住他的腰,把自己整個人像一株脆弱地被風吹雨打過的菟絲子一樣貼近他懷裏。
埋頸擁抱帶來的親密與別不同,沈栖鼻尖抵在梁喑的頸側脈搏上,能感覺到那裏不太規律的跳動,以及很重的煙味。
兩人呼吸交錯,沈栖感覺到他脊背肌肉群的緊繃。
他用力往梁喑的頸側蹭了蹭,感受到皮膚的溫度與被煙味壓下去的幾乎聞不到的木質香味,很淡,卻又給他帶來全然的安全感。
“梁先生。”沈栖用鼻尖磨蹭一會,把剩下半句壓在喉中。
“嗯?”
“我想喝水。”沈栖肩膀微松,看着梁喑起身給他倒了杯溫水,又有點恍惚。
他還沒在生病的時候被人這樣照顧過,沒有嘈雜的詢問妹妹的病情,沒有孤單無視。
“張嘴。”
沈栖看着握住杯子的那只手,青筋鼓脹腕表冰冷,帶着不許質疑的強硬。
他放棄自己拿的念頭,扶着那條手臂乖乖湊過去含住杯沿,喝的第一口就嗆着了。
梁喑在病床上坐下來,一只手攬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把杯子放在他唇邊,“小口喝,你剛醒嗓子和胃都還不适應。”
梁喑聲音很低,溫柔得幾乎能掐出水來。
沈栖聽過他暴怒的、含笑逗人的語氣,還未聽過這樣的,心想生病了也挺好的。
溫水一點點滑過喉管,潤澤了發幹的食道和空蕩蕩的胃,沈栖喝了小半杯就不喝了,推着他的手臂微微蹙起眉,“我喝不下了。”
梁喑把杯子放在桌上,擡手給他擦了擦唇上水漬。
“哪兒不舒服?”
沈栖艱難地動了動腿,在被子裏無聲交疊,忍耐着酸脹發麻的小腹。
他想上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