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栖栖遑遑(四)

第64章 栖栖遑遑(四)

陳亦洲沉默片刻,說:“……”

他趕到的時候那綁匪只剩個血皮,要不是梁喑還有一點點理智,他早沒命了。

不過他現在也跟沒命差不了多少,牙齒脫落手腳骨折,手指腫得跟豬蹄似的多半也全都折斷了,即便是搶救回來,多半也是廢了。

梁喑說給他留個活的,也就只是留了個活的。

陳亦洲在心裏嘆了口氣,說:“我先去看看,有進展随時告訴你。”

梁喑說:“嗯。”

紅蕊給應承使了個眼色,“應公子,我們也出去吧。”

病房裏安靜得仿佛連輸液管滴漏的聲音都能聽見。

沈栖肩胛有刀傷,手腕有摩擦傷和被繩子勒過的瘀紫。

梁喑握起他的手包在掌心裏,緩緩低下頭抵住自己的額頭,仿佛把所有的力量都抵押在了這只纖細的手臂上。

他還記得自己踹開那個破倉庫門時沈栖了無生氣弓身蜷縮的樣子。

那是一個極度驚懼害怕,試圖保護自己的姿勢。

他還那麽小,十八歲,連被他罵兩聲都會哭。

梁喑自诩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無論做什麽都能以一持萬。

只要他想做的事、他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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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栖讓他明白,他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

“對不起。”梁喑知道他聽不見,但還是輕聲出了這句遲到了十幾個小時的話:“我失約了,以後不會了。”

——叩叩。

紅蕊推門進來,說:“梁總,沈家的人來了,還有老宅的人,他們想看看沈栖的情況。”

梁喑頭都沒擡:“不見。”

“還有,我拿到的資料證明沈家的人确實撒了謊,沈栖曾經住過很長時間的院,還進行過一段時間的心理疏導。”

“心理疏導?他心理有什麽問題?”梁喑擡頭,又看向沈栖。

他看起來是冷淡,不太愛和人交流,但完全沒到需要看病的地步。

梁喑接過手機,從上至下掃了一眼。

患者沈栖,年齡十一歲,對疼痛感知異常,無法接觸陌生人。

“痛覺感知異常?”梁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

門又被人敲響,紅蕊轉過頭發現是李仁芾。

“您怎麽來了?”

李仁芾面上焦急但沒敢貿然進來,只在門口說:“我能進去看看沈栖嗎?”

紅蕊看看梁喑,說:“您請進。”

李仁芾一臉憂色,看到病床上的沈栖就紅了眼睛。

梁喑示意紅蕊先出去,然後問李仁芾:“您知道沈栖十一歲那年為什麽接受心理疏導嗎?”

李仁芾不知道,但他對這個年齡很敏感:“十一歲?”

梁喑心裏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有不妥?”

“他十一歲那年被綁架過,救出來的時候右手幾乎廢了,裏面全是……”

李仁芾哽咽了聲,緩了好一會兒才說:“手心裏全是碎瓷片,肚子上也全都是血,差點沒搶救回來。”

梁喑眉尖收緊,手心裏全是碎瓷片?

如果他對疼痛感知異常,那這個痛苦對他來說不亞于扒皮抽筋。

“當時他和妹妹一起被綁,但是沈家只能拿得出一半贖金,好在他自己聰明想辦法逃出來了,還遇到了一個好心人。”

梁喑才消散下去的戾氣頓時又彌漫開來。

他一直知道沈家的人對沈栖不好,卻沒想到連被綁架了都只出一半贖金。

“他以前怕疼嗎?”

李仁芾蹭了蹭眼角,說:“不怕,他很能吃苦,剛跟我學雕皮影的時候三天兩頭受傷但從來不喊疼,但是被綁架之後,劃傷一點就得緩半天,小梁,這是不是綁架留下的陰影?”

梁喑想,這大概是他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明明不排斥自己,也願意給自己,但吞進一根手指之後就疼得受不了,甚至還按下了安全開關讓他停下來。

他養沈栖養得精細,愛也愛得濃烈強硬,所以他一直覺得沈栖不夠愛他,至少不像自己喜歡他那樣多。

現在回想一下,他也許只是膽怯。

在被綁架,最無助的時候,父母只要妹妹放棄了他。

這次被綁架,他也“放棄”了他。

梁喑不敢想,在失約之後又打不通電話的時候沈栖在想什麽,會不會覺得自己也不要他了。

梁喑心口發悶,“您說的好心人,是什麽人?”

李仁芾搖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沈栖也不記得,只知道是個男人,在路邊把他救起來送到了醫院,還派人去救了他妹妹。”

路邊?妹妹?

梁喑倏地擡頭,吓了李仁芾一跳。

“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梁喑腦海裏逐漸浮現一個畫面,清瘦漂亮的小男孩一身是血的倒在路邊,像個飽經摧殘的破娃娃。

他低低地笑出聲,笑着笑着眼睛就紅了。

那天是他看完工廠回公司,正好路過了那個偏僻的開發區,也是他第一次動恻隐之心。

他彎下腰,像撿起一只破損的白瓷,妥帖的抱在懷裏。

他多想,回到當年救他的那天,直接将他帶走而不是送到醫院連名字都沒問就離開。

李仁芾看梁喑一臉疲憊也沒給他多添麻煩,站起身說:“沈栖沒醒我就先回去了,你也注意休息,別等他醒了你再病倒了。”

梁喑說:“紅蕊,送李師傅出去。”

“……”沈栖輕咳一聲,發出微弱的呻吟。

梁喑迅速走到病床邊,彎下腰摸着沈栖的額頭,“醒了?”

沈栖睫毛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睜開眼睛,只低聲呢喃了句:“疼。”

梁喑喉頭一抽,用力吸了口氣重重送出來,将聲音放得很低很輕:“已經沒事了,以後不會疼了,是我不好,沒有按時回來,等你好了我讓你打一頓消消氣。”

沈栖半昏半醒,喊了句疼之後就又不吭聲了。

梁喑摸摸他還滾燙的額頭,耐心地給他喂了半杯水,叫護士進來把輸液針拔了。

手機響了一聲,梁喑看了眼來電提醒,接起來,“說。”

沈正陽嚴肅的聲音響起:“沈栖怎麽會被人綁架了?那個綁匪現在……”

梁喑心裏一直憋着火沒地方發,沈正陽的話無疑是往火藥桶裏扔了根火柴。

“關你屁事,滾。”

沈正陽當場怒了,“你這話什麽意思?他被綁架了我們來看他你不讓就算了,你罵人幹什麽?”

“我罵你?你該慶幸我只是罵你。”梁喑冷笑一聲:“沈正陽,你沈家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缺德,我很好奇你是怎麽心安理得活到現在的。”

沈正陽跟梁喑高中曾是校友,不熟,但也多少清楚他手段狠辣惹不起。

在他的認知裏,這人是個流氓。

現在的他和高中不一樣,他現在是個穿着斯文外衣的流氓。

他看了看車裏的父母,壓低聲音警告:“你別發瘋,沈栖被綁架那是你沒保護好,你埋怨我做什麽!”

梁喑心底的暴戾沖天而起,“我沒保護好?你他媽再跟我說一遍是我沒保護好?我派人問過兩次沈栖的病例,你沈家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啊,兩次都給我他只是體質差常感冒發燒的記錄,他被綁架的事兒呢?啊?你告訴我他十一歲那年被綁架的事兒呢!你腦子被狗吃了,你良心也被狗吃了?”

沈正陽驟然沉默,車裏很安靜,梁喑的聲音透過聽筒傳入了每一個人耳裏。

沈如海皺眉道:“他說什麽?”

沈正陽努力維持着修養,試圖和這只盛怒的獅子講道理:“他被綁架是個意外,沒人能預料到,我們也很心疼。”

梁喑一聽這話,幾乎是火力全開,“你心疼?你心疼個屁,他被綁架是意外,那你們只出一半贖金也是意外?你們是打算贖誰?沈栖?還是你妹妹?他怕疼你告訴過我嗎?他回家給你爺爺過生日挨打,他身上的舊傷你別告訴我你一個都不知情。沈正陽,你二十八歲不是八歲,少他媽給我裝無辜,你沈家連一片瓦一塊泥都不無辜。”

“他替你結婚你說過一句謝謝嗎?你沈家把他送我手裏是什麽目的你比我更清楚,你們拿沈栖換的錢花得真心安理得啊,沈正陽,我真懷疑你到底要不要臉。”

“如果當年沈栖死了,你今天拿什麽來跟我換注資?讓你爺爺跪下來求我?”

沈正陽難堪得攥緊拳頭,仿佛被人連續扇了幾十個耳光。

梁喑說的對也不對,有些事情他是真的不知情,可有些事是他知道但并不在乎的。

沈正陽深吸了口氣,冷聲說:“你想怎麽樣?”

梁喑靠在椅背上,淡淡說:“從今天開始,我要你沈家的每一個人,都得夾着尾巴活。”

沈正陽激動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是,我們有錯,我沒有告訴你他被綁架也是擔心你像現在這樣不分青紅皂白遷怒我的家人。”

梁喑說:“沈栖是我行事的唯一準則。”

沈正陽知道跟他硬碰硬沒有好結果,只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你需要道歉的話,可以,我跟你道歉……”

“沈大少爺。”梁喑冷冰冰打斷他,說:“只要在我能力範圍內,沒有你沈家的立足之地了。還有,我不希望任何人來煩沈栖,明白麽?”

“梁喑,你做事不要太絕了!”

“這就叫絕?”梁喑輕笑一聲,無比溫柔地提醒他:“如果你們有一個人敢煩沈栖,我會讓你明白什麽叫比死更痛苦的活,想辦法賺錢養你的家人吧,希望你能放下身段。對了,只要我不允許,平洲應該是不會有人願意聘請你了,自求多福吧。”

沈正陽話未說完,梁喑便把電話挂了。

病床上的人眼皮動了動,發出一聲很低的呻吟,接着把眼睛睜開了。

一雙異瞳玻璃珠子似的動了動。

梁喑俯身摸摸他的臉,不自覺放輕了聲音,完全看不出剛剛才罵過人。

“醒了嗎?”

沈栖眨了眨眼,勉強看清了深處的環境,粉牆白簾,上次住過的醫院。

一雙溫熱的手在他的額頭上輕輕撫摸,這只手的主人不似以往那樣優雅英俊,白襯衣褶皺,一向整齊的頭發散落額前,鏡片後的眼睛裏全是紅血絲,一看就熬了很久。

沈栖微微閉了下眼又睜開,雙眸無神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那只手的動作一下子停了,接着又輕聲說:“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沈栖還未徹底找回意識,看着梁喑一張一合的嘴唇有些茫然。

他說什麽?好安靜,是夢嗎?

沈栖動了一下,肩膀立刻傳來劇烈的疼痛。

“不要動,你肩膀還有傷。”梁喑輕輕壓住他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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