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一）

前世（一）

黃少天後來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出生是不被祝福的，甚至是，應該厭惡的。

但他覺得這不能怪他，畢竟一個人又不能自己選擇成為誰，如果可以，他其實也不想出生。

當一個人被生下來，他卻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這該是一件多麽悲哀的事情。

這是黃少天的好友葉修，常有的論調。

葉修雖然身為嘉世城葉家的長子，卻并不像黃少天這樣，要背負一個很奇怪的命運——

以男身，改為女命，繼承「金色的劍」。

在這個人與魔物共存的時代，藍雨城的劍與詛咒，一直是人們所感激的存在。

因為繼承「黑之詛咒」的喻家，與擁有「金之利劍」的黃家，從來都是作為守護者的存在。喻家的「黑之詛咒」，傳男不傳女。而黃家那把劍，則恰好相反，只傳給女孩。

黃少天的父親在一場戰鬥中被魔物反噬，成為怨靈，不得已被他的姐姐除去，魂飛魄散。當時黃少天的母親正懷着黃少天，大家都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孩，卻在出生之日，終究令人失望了。

當時黃家長女因多年辛苦勞累，命數已盡，急需下一個繼承人接過她手中的劍……便又不得已，将黃少天的天命改為「女」，才可順利成為劍之主人。

于是，便有了現在的黃少天——

一身女裝，金色長發，持劍而行。

黃家的女孩若出生長大，必是一頭金發，燦如陽光，灼灼耀眼。若是男孩，則為普通的黑發，無繼承之資格。所以世人才将黃家的劍，稱為「金色的劍」。

出生那日，并沒有人知道「黃少天」其實是個男孩，凡是知情的人，都被予以重金，送出了藍雨城，到了不知道哪個鄉下地方養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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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命數可改，身體卻不能改，黃少天終究是為男身，除非「終身不嫁」，否則仍有可能被人發現。

小時候黃少天不知道自己是個男孩，因為母親一直跟他說：「你是女子，絕不可将身體給任何人看，知道嗎？」

後來他見到喻家的繼承人，喻文州，竟一見傾心，想要嫁給他。

母親不同意，為此還将他關了禁閉，說：「你此生不可喜歡上任何人。」

小小的黃少天哭得十分傷心，埋怨道：「母親，為何我身上總有如此多的禁忌，我只是喜歡文州啊，為何不能與他結為夫妻？」

日漸蒼老的婦人滿面悲哀，只得嘆息道：「少天，此生你注定孤苦，為娘只能将你教成一個堅決冷酷之人，切勿動心動情……對不起，少天……」

聽着母親在門外小聲哭泣，黃少天睜大眼睛，想要努力适應這個充滿黑暗的禁閉房間，但最後還是徒勞，那些黑暗仿佛被魔物附體，幻化成張牙舞爪的怪物，向他襲來。

黃少天連忙閉起眼，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一頭金發隐約閃爍着淡淡的熒光，成為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只可惜，他自身卻看不到。

那一次，黃少天被關了足足有十五天，每日他都在黑暗中愈加恐懼，他哭着求母親放他出來，母親卻狠心無情，逼着他發誓——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能繼續喜歡喻家的繼承人。到底是男孩，脾氣倔得狠，一開始黃少天不甘心，就是不答應。後來終于還是敗給那黑暗中的密閉與恐怖，一邊哭一邊說，我絕不會再繼續喜歡喻文州。

如此，黃少天終于被放出，當他看到湛藍天空的那一刻，已經偷溜進心裏的黑暗卻突然地冒出來狠狠地刺了他心髒一下，一瞬間他覺得又痛，又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悸動。

——好想抽出劍鞘裏的劍，肆意地揮砍一番。

晃神中，黃少天只記得母親輕輕地抱住了他，柔聲說：「少天，不開心的時候，就恨為娘吧。不是你的錯，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這便是十歲那年，黃少天最後一次記住母親的溫柔。

那年冬天，母親因為急速衰老而離世，黃少天自此只能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成長。

後來他查了古籍才知道，他的母親，是為子改命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

劍尖刺入大地，塵土裏淌入一滴一滴冰涼的汗水。黃少天幾乎快要抽筋的五指依然握在劍上，只不過他現在半跪在地，稍作休息。片刻之後，葉修從他身後趕來，眉頭微皺——

「少天，先把劍放了，好好休息一下。」

葉修想掰開黃少天的五指，卻發現對方只将劍柄握得更緊。

稍顯蒼白的俊秀臉龐之下，露出微微一笑，黃少天輕聲道：「不可。」

葉修看着黃少天微施粉黛的臉，乍一看确實是一位唇紅齒白的清秀女子，但看得久了，便能看出那一份屬于男子的清俊。只不過他金色的長發只紮了些許，前面長長的劉海時常會落下來，半遮掩住他的樣貌。

葉修初見黃少天，就知道他是男非女，身為葉家長子，這點眼力都沒有可怎麽行。因為覺得有趣，正好游歷在外，無所事事，便跟在了黃少天身邊。

一開始黃少天很讨厭葉修，處處為難，想要趕他走，可後來葉修确以真心待之，黃少天便無法再狠心，只能任由葉修去了。

兩人自相識至今日，也有一年半載了，彼此也稱得上「友」之一字。葉修知曉了黃少天被改命的真相，就一直在他身邊幫着他除怨殺魔，黃少天早已不将葉修當作外人。

「今日還是先回城。」葉修聽着黃少天不穩的呼吸聲，抓住他的手腕，「離喻文州施下的咒術結束時間已經很近了，這些魔物若沒有詛咒的禁锢，你一個人是絕對無法對付的。」

看向葉修關心的目光，黃少天輕輕一笑，道：「今日我的目标是殺三千只魔物，現在才兩千三百五十五只，怎可回去？」

心底微嘆，葉修的語氣卻是有些冷酷，「今日你若不回去，那我就只好将你打暈帶走了。不管你目标如何，也要知道你只是□□人身，不像魔物，不知疲倦，也不知痛楚。」

其實，不止是今日，之前的每一日都是如此，在葉修看來，黃少天簡直就是在用命來殺魔。如果沒有葉修，也許不知道哪一日，黃少天就會在此精疲力竭，獨自死去。

葉修說他，他反倒拍着胸脯笑說，本劍聖哪有那麽弱，區區魔物怎麽奈何得了我？

葉修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将虛脫的黃少天背回藍雨城了。

「葉修……」聽到威脅，黃少天也知道自己此時是打不過葉修的，只好商量道：「你看，離目标只剩那麽點了，你就不要攔我……」

「不可。」葉修微微一笑，不作商量。

「……老葉！」黃少天氣急。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舍不得喻文州累着。」葉修眼神一冷，繼續道：「他施一個禁锢的咒術，就要休息大半個月，待在喻家好吃好喝，不用出門。而你呢，你出城除魔，累死累活，每天回去，睡了幾個時辰？黃少天，我告訴你，我已經忍了你一年，從今天開始，你就給我每天殺三個時辰就夠了！」

黃少天剛想辯駁，便只看到葉修那雙漂亮的手随意一揮，一個束縛的法術就落在了他身上。因為繼承了世間絕頂的「冰雨」之劍，黃家的人是無法修習法術的——同理，喻家的人，也只能修習咒術。不過嘉世城葉家，是天下皆知的全能體質，法術、劍術、咒術……不管什麽，他們都能學。

葉修，更是葉家這一代子孫的最優秀者。葉家歷來有成年之後離家游歷的規矩，所以葉修才來了藍雨城，本來也是想來看看藍雨城的「劍與詛咒」。

只是沒想到認識了黃少天這麽一個麻煩精，偏偏他……還就放不下。

黃少天瞪着葉修，動彈不得。葉修微微笑着，一個一個将他的五指掰開，幫他把劍收入劍鞘，然後把他背起。

葉修其實不比黃少天高多少，但他施了一個浮空術，就能輕輕松松背着黃少天的身體。

雖然浮空術可以直接讓人飄浮在半空，然後再施一個牽引術将人帶回去就行了——但葉修就喜歡背着黃少天，聽着黃少天附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地對他一通大罵。

脂粉傳來微弱的清香，葉修可以聞得到。若是親近平常女子，他是敬謝不敏的。但黃少天的氣息，幹淨清爽，還有一絲屬于陽光的溫熱。在葉修的背上，黃少天喋喋不休地罵着。此刻已經日暮西山，腳下的道路在昏暗的傍晚稍顯崎岖。

兩人相伴，歸家之路，短暫而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