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雨夜
第16章 [16]雨夜
撫子去世的那天,身邊只有小光在。太宰和中原這個組合外出執行任務,森鷗外早就不在乎這個昔日情人的死活,港口黑手黨願意養着她已經是最大的恩賜。
撫子死前還在惦記着離開這裏,即便那時她已神志不清,滿口胡言亂語,卻還在死死抓着小光的手,不斷告訴她,一定要走。
小光顫抖着手,一直點頭,卻只能用最低的聲音“嗯”,再也說不出多餘的話。她維持着不落淚、微笑的表情已經是極限,她怕自己一旦開口便再也收不住情緒。
撫子離開在那天清晨。
安安靜靜,沒有打擾任何人。
森鷗外撒手不管,即便是知曉了這個消息,也只是托着下巴:“嗯~可真是遺憾呢,那麽,葬禮就拜托你了噢,小光。”
可能是早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所以小光的情緒并沒有崩潰,她清楚如果此時自己倒下,那麽港口黑手黨将再不會有人操心撫子的身後事。此刻聽到森鷗外如此冷血的發言,她也沒有半分情緒,只是表示了解。
仿佛冥冥中葬禮一定要配陰雨天,那天也是,從葬禮的開始到結束一直都被細密的雨絲貫穿。
其實沒有幾個人來參加葬禮,最後只有小光靜靜地坐在墓碑旁,從天亮到黃昏再到天黑。
她沒有對着墓碑說話,因為該說的都在撫子去世前說過了。
如果回家,自己的狀态也會讓媽媽擔心,索性坐在這裏,再陪陪撫子。
雨一直在下,卻并不大,只是細細密密地灑在衣服上一刻不間斷,卻也打得小光渾身濕冷。她猜想森鷗外應當是知道了撫子最大的秘密,這才會在人死後也冷血得如此自然灑脫。
夜已深,港口黑手黨的成員們早就已經外出貫徹落實對橫濱夜晚的統治,此刻在大本營內反而顯得格外空曠與寂寥,只有雨水落下的刷刷聲。
在僅有微弱燈光的黑暗中浮現一個人影,一雙皮鞋踩着柔軟的草坪緩步而來。
他一身黑衣,雨落在他柔軟的發絲上,沒有被繃帶擋住的哪一只眼睛微微合着,最終在墓碑前站定。
兩人一坐一站,雖是面對面,卻并沒有對視。
小光的頭靠着石碑,視線向下,并不在意來人是誰,一雙眼沒有焦距地看着草地上不清晰的皮鞋。
太宰剛剛結束任務回來,便聽說了撫子去世的消息。雖然兩人關系不那麽和睦,但人已去,只能一笑泯恩仇。
站在墓碑前他似乎是在默哀,幾分鐘後,腳下動了動,剛轉身準備離去,卻又不明緣由地頓住,像是在掙紮。
最終,他在心中發出一聲無奈的輕嘆,轉回身低頭看着墓碑旁的人影。
他蹲下身,黑色的風衣外套下擺落在了草地上。
小光擡起木木的眼睛,對上那只不清晰的瞳孔。
很多天不見,她承認,她很想他。在撫子離開後她最無助的時候,她真希望太宰能夠原地出現,就算不幫她什麽,只要站在那裏,她就安心。
然而此刻面對着這個男人,她嘴唇嚅動了下,卻最終沒有開口。
……算了,太宰不喜歡撫子,他在與不在,并無不同。而且恐怕在他眼裏,死亡是件好事。
“所以,你準備一直在這裏坐到天亮嗎?”
沒有回應。
“還是說,你想在這裏和這些小草接受雨水的滋潤,等天晴後茁壯成長?”
這是這麽多年太宰第一次對她說出類似關心的話,不得不說,有所觸動。
她沙啞着嗓子:“……我只是想在陪陪撫子。她走了,除了我沒有一個人惦記她。”
太宰沉默了片刻。他确實想說“死亡不是很好嗎”,但面對着這樣的小光,他一時間竟然說不出口。
許久,他脫下自己的風衣,一旋披到了面前人的身上,罩住了她被打濕的身體。
小光總算有了除了眼神之外的動作,她擡起頭,怔怔地望着太宰。他身上的西裝迎接着雨絲,自己身上的外套還帶着他的溫度。
他朝她伸出手:“起來吧。”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伸了過去。
太宰握住用力,把小光拽了起來。她也想站起身,早就麻木的雙腿卻根本沒用上力,向地上跪去。
膝蓋磕在草地上,沒有很疼,卻很涼。被她拉着,太宰也一個趔趄,最終又是長嘆一口氣,再一次蹲下身把她抱了起來。
小光的腿正在回血,正麻得酸痛,表情痛苦。身體的忽然一輕讓她慌張地亂抓了一通,抓到了太宰的外衣。質地良好的西裝也被蒙蒙細雨打濕,觸碰到滿手冰涼。
這也是第一次,太宰主動與她有如此親密的接觸——除了為他治傷。
“太宰,你說,死後的世界真的很幸福嗎?”她緩緩問。
午夜的港口黑手黨寂靜無人,太宰走得很穩,步伐并不快,“嗯……會不會很幸福我不知道,但應該不會太差勁。畢竟,比起活着,什麽都是容易的。”
是啊。
小光扯了扯嘴角:“……也對,要不然你也不至于一直求死。”
身高腿長的男人沒一會便到了醫療室,輕輕用膝蓋頂開了門,抱着小光走進去,輕車熟路地走到最裏側她的休息床鋪旁。
把她放下,他才聳聳肩:“真遺憾,大概上帝只想要撫子小姐那樣的天使吧。”
哈,他也會有叫撫子天使的一天,如果撫子聽到一定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吧。
心裏這麽想着,太宰已經服務周到地幫她拿下了他的風衣搭在一邊,也随手解開了自己的西裝紐扣,把潮濕的外套脫下。
雖然沒有開燈,但她還是在他轉身背對自己的時候敏銳注意到了他襯衫上洇出的異樣深色印跡,空氣中似乎還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
他馬上要成為幹部,最近的任務也是一次比一次兇險。
太宰側過頭瞄了瞄自己後背的方向,沒有在意:“小傷,中也比我嚴重多了~剛才一回來就去找異能醫生治療了。”
“脫了衣服趴下,我給你看看。”小光站起身,走去外面拿醫療箱。
年輕的幹部候選在原地怔了兩秒,回頭看了看空了的床鋪,思忖片刻後一顆一顆解開了扣子,接着又脫下襯衫。待小光消過毒回來,他已經老老實實地趴下了。
把臺燈打開,他上半身大面積纏繞着不明所以的繃帶,腰後的地方卻有清晰的血跡洇出。
剪開繃帶,小光動作輕柔地用棉球給他消毒,卻發現血一直在往出滲,止也止不住。她的手顫了顫,一直壓抑的情緒更加緊繃。
太宰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低聲問:“這點燈光足夠嗎?要不要……”
要不要把日光燈打開。
“不用,我看得清。”小光抿着嘴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傷口上。
臺燈的燈光是很暗的,因為角度問題還會投下陰影,可只有在這種環境下,她才感覺略略的安全與舒适。
“需要縫針,用麻藥嗎?”
“直接縫吧。”
“好。”
這個回答一如既往。
太宰治似乎真的不知道什麽叫疼,下針,打結,她都沒辦法做到完全的心如止水,他卻幾乎連非條件反射的肌肉收縮都沒有。
鼻子一酸,已經腫了幾天的眼眶又有些泛紅。
“要是你沒有那個奇怪的異能就好了。”
那樣他就可以和中原一樣,找個異能醫生,三下五除二就能痊愈。
太宰卻笑了兩聲,趴着的姿勢帶動了胸腔震動:“如果沒有這個異能,可能我會受更多的傷。”
他側過頭,從下往上,視線被她紅紅的鼻尖一觸,不自覺地軟下語氣,“這樣也挺好,受了傷,也有小太陽這樣的醫生幫我救治。”
她是個醫生。
手一抖,勉強把最後一個結打完,剪斷。摘掉手套,來不及去洗手只用消毒濕巾迅速擦過,便擡手抹掉滑落的眼淚。
太宰怔住,手臂一撐剛要起身,卻被叫住:“別動,還沒包紮。”
小光去重新洗了手,回來給他包繃帶。
治療結束後,太宰坐起身問她:“為什麽哭?”
語氣和善又帶有一絲疑惑,他是真的不懂。
“如果,我有異能就好了,如果醫生的異能能治所有疾病就好了。”小光低聲說,“那樣,媽媽會好,撫子也會好,我也不用來港口黑手黨,一切一切,都會不一樣……”
太宰沉默了。
他的世界觀和小光相差太多,有時候他真的無法理解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可有時候即便他理解,卻也無法做些什麽。
許久,他輕輕擡起一只手,指腹抹去她臉上的淚珠。
這個動作仿佛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剛剛已經過去的酸意瞬間又湧上心頭。
撫子去世到現在帶來的無力感、所有複雜的情緒噴湧而出。
她再也止不住決堤的淚水,在光線下卻避無可避,她猛地抱住面前的人,雙手環過他的脖頸,把頭埋在他的頸側,仿佛這樣帶來的黑暗就能把她藏起來一般。
淚水不斷滑落,貼着她的臉頰最終卻浸透了太宰身上的繃帶。
她沒有放開聲音,用上全身的力氣壓抑着抽泣,卻展現為把面前人的脖子越勒越緊。
還不至于到勒死的地步。太宰居然有些慶幸。
“……一腳邁進港口黑手黨,我就再也離不開了。為什麽我的人生是這樣?我真的恨死了自己這張永遠稚氣未脫的臉,我讨厭穿那些五顏六色的裙子,我厭惡自己永遠要對那個男人笑臉相迎,我不想讓媽媽跟着我一起被人指指點點……我好想走,我好想擺脫這一切。”
撫子的死擊潰了她心理最後一道防線,多年來她用樂觀強行壓下去的負面情緒頃刻爆發。
是啊,說什麽心甘情願,誰又不是委曲求全呢。
“……這樣的我,太令人惡心了。”
只有在某個寂靜無人的深夜,她才會對着月光悄悄抹淚。
太宰靜靜聽着,久久無言。他伸出一只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頂,頸側一陣冰涼,卻又有源源不斷呼出的熱氣,二者不斷交替。
她深深埋着頭,不讓自己見一絲光,牙齒緊緊咬着,渾身都在顫抖。
輕微的“啪”聲,太宰伸手關掉了臺燈,是因為他意識到似乎黑暗更能讓小光平靜。
然後他側頭在她耳邊輕聲說:“怎麽會呢?小光永遠都是港口黑手黨裏最耀眼的那個小太陽。”
……
聲音翻起熱浪輕輕吹過肌膚,低低沉沉深入耳膜,仿佛在誘人進入地獄,似乎有輕吻落在耳畔。
他蓬松的發絲還略帶一分濕氣,掃過她的眼睛。
小光緩緩松開了手臂退後了十幾公分,才意識到周圍已是一片黑暗,她目光呆滞,似乎沒有焦點,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黑影。
包裹着繃帶的修長手指托起了她的臉,拇指擦過臉頰,又一次為她拂去淚水。
“真能哭呢,淋了半夜雨也不及你哭幾分鐘。”他帶着好笑的語氣,聳了聳單側的肩膀示意。
小光适應了黑暗,能夠看到他露出的單眼中閃過的溫柔光澤。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太宰治。
她雖然放松了力道,但雙臂仍然環着他,在消毒水和血腥氣味中,她拉下他的頭輕輕吻上他的臉頰。
太宰一時沒有動作。
她把唇往下移了兩寸,印在他的唇角。
小光呼出的微微熱氣打在他的唇上,近距離的暧昧像酒精一般燃燒,此刻窗外的雨聲烘托了一切。
他側過頭,簡簡單單的雙唇相印。
兩個情感經歷單純的少男少女,意識都清醒,卻不知為何剎那間被感性壓制了理性,從安靜的呼吸交換輾轉到深入探尋。
狹窄的單人床艱難地承受着兩個人的重量,幸而兩個毫無經驗的人并沒做出太多劇烈的出格動作。
比起太宰,小光顯得更為笨拙,得益于他剛剛為了治傷一直光裸着上身,并沒給她增添過多任務。
而對于太宰來說,再難的鎖在他手裏也不在話下。很快,他的手所到之處,片甲不留。
然而“第一次”這種事,成功的概率并不高。
當小光無法忍受突如其來的痛楚叫出聲的時候,眼淚再一次湧出,手指掐進他的後背,摸到一手濕熱她才猛然清醒,身上的人也驟然停住,吸了一口涼氣。
……
其實兩人都不清楚在一片黑暗中,太宰到底找對地方沒有,小光卻是毫不留情的一手指甲深深紮進了他剛剛縫合的傷口中,能感受到熱流在不斷翻湧。
剛剛沒打麻藥縫合的時候太宰都沒顯露出半分不妥,此時此刻卻是真的疼到了。
冷汗滑落,停頓了幾十秒,情緒上頭的兩人都略略清醒了過來。
距離很近,彼此的呼氣都噴在面上,雖然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卻能夠清晰感覺到對方的體溫。
是去,是留?
主動權在他。
就在太宰好不容易趕走了腦中全部雜念,準備進行下一步動作的時候,醫療室的電話鈴打破了一切寂靜。
像是叫醒催眠中人的清脆鈴聲一般,兩人都如夢初醒。
……
午夜時分,地頭蛇們出去浪了,醫療室卻是鮮有人問津的地方。所以小光并不像太宰那般日夜颠倒地生活。這個時候醫療室來電話,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太宰緩緩起身,伸長手臂拿起了聽筒,放在了小光耳畔。他自己坐到了床邊,閉上眼睛仰頭,沒有下一步動作。
“……喂?”
小光的聲音有些沙啞,也是正常,畢竟這幾天她情緒狀态一直都很差。
然而聽筒那邊傳來的那個文雅有禮的男聲讓她渾身的血液溫度瞬間降到冰點:“小光嗎?這麽晚打擾我很抱歉,但是……太宰君在你那裏嗎?”
簡單的一個問題,在此情此景下卻讓小光如入冰窖,甚至微微有些手抖,翕動着唇一個字都說不出。
旁邊的年輕男人從她手中拿過聽筒:“森先生嗎?啊~是我。我受了些傷,正讓小光幫我縫合呢,畢竟我不像中也那樣可以被異能醫生治療……”
森鷗外在電話那邊窸窸窣窣說了什麽,小光聽不清,她現在頭暈目眩,還有疼痛感未散去。
“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太宰說完後,挂上了電話。起身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期間并未多言。
在穿上那件潮濕的外套之前,他轉回身到床邊站定:“森先生有事找我,我要過去一趟。”
森鷗外對整個港口黑手黨的控制毋庸置疑,小光不敢說有什麽事情能夠瞞過那個男人。
而這個電話打來的如此巧合,加上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很難讓人不多想。小光已經冷靜了下來,有些遲疑:“老師他……”
“別擔心。”他放慢了語速,尾音還帶有輕佻,“是別的事。你好好睡一覺,不要多想,明天早上你還是港口黑手黨的太陽醫生。”
他一直這樣,說話真真假假,讓人分辨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
但仔細想想,他們也沒做什麽天地不容的事,再加上太宰治這種極端聰明的頭腦,應該真的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思及此,她嗯了一聲,拉過薄被,聽話地閉上了眼。
太宰在原地站了幾秒,低低地道了句晚安,便悄聲走了出去。
那晚森鷗外到底找太宰什麽事,到後來小光也不知道,只是那個電話鈴聲像噩夢一樣經常在鬧鐘響起。
那晚的一切真的就像是一場夢,醒來之後讓人分不清真假。太宰治好像也忘了這回事一般,兩人的關系與以前并沒有什麽改變,甚至因為她決心要走還減少了與他這位準幹部的聯系。
後來這段記憶便被埋藏在了深處,再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