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第 31 章

棋盤擺好,兩人在房間裏面對面坐。

“你想要紅還是黑?”黎晚問。

藺唯不假思索:“黑。”

她永遠記得第一次的對局,從那一天起,她永遠是黑子,而黎晚是紅子;她玩過不少盤國際象棋,可她從來沒覺得擁有黑子或白子。

黎晚拿起裝滿紅子的盒,小心翼翼抽出每顆棋子,擺到棋盤上的十字相交處,每顆都不偏不倚在正中央。

強迫症實錘。

紅子先行,黎晚照常先動炮,無論跟誰對局,她都會主動進攻而非防守。

藺唯不在乎卒,她從來就看不到任何細節,眼前只有整個棋盤,她最喜歡用馬,因此調了個卒為馬騰出空間。

黎晚笑道:“走,咱們把這些錢換成娃娃。”

藺唯跟了上去,眼睛裏的星星在傍晚前就出現了。

購物中心的電玩娛樂區,在最高層五層。

藺唯沒有逛商場的習慣,這是她來到中國後,第一次把一棟商業樓從一樓完整看到五樓。

現在正處寒假的尾巴,電玩區滿是學生模樣的人,電子音樂與喧鬧交織,每個人都玩得專注,不亦樂乎。

她們走進游戲廳,換了些代幣後,來到地處中心的娃娃機區。

每臺機器裏都塞得滿滿當當,一個個毛絨公仔色彩豔麗,樣式豐富,光是欣賞已心情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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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唯看得眼花缭亂。

每臺機器都有一個主題,她尚對中國文化圈不太熟悉,許多動漫人物不認識,唯一認識的,也就是米老鼠唐老鴨。

“這臺機器爪子太松,換一臺。”黎晚在某臺機器旁觀察片刻,直接離開。

藺唯肅然起敬:“你經常來嗎?”

完美的人就是完美,對電玩城都了如指掌。

黎晚搖頭,解釋道:“只是在聽說過,金疊溪喜歡,向我傳授過技巧。”

原來是這樣。

毫無征兆,藺唯突然開竅了,原來楊可撅起小嘴,不讓黎晚跟金疊溪玩,是這種感覺。

藺唯沒帶多少錢,倒不如說她本來就沒多少錢,手中只有寥寥幾個代幣,頂多夠抓三次的。

截然不同的是,黎晚沒有食言,果真将今天賺的所有錢,都換成了金屬色澤、亮閃閃的代幣。

黎晚若有所思,在其中一臺機器前停下,裏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動漫羊公仔,藺唯之前見過,但叫不上名字。

“這臺嗎?”藺唯問。

黎晚說:“嗯。據說娃娃機都有固定的出貨概率的,剛才那個姐姐抓了四次都空了,相當于替我們墊了幾次。”

藺唯不明覺厲,她覺得旁邊站的不是黎晚,而是福爾摩斯。

“那怎麽行。”有些問題,因逃避才會有答案。

“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要真喜歡,沒有東西能阻攔你。”藺唯緊緊捏着筷子。

裏脊無法自我決定被糖醋還是幹炸,我們,我們是人,我們可以。

幾個學弟學妹吃完飯經過她們,明顯認識黎晚,只是礙于她們之間氣氛的焦灼,沒人敢上來搭讪。

黎晚心平氣和:“其實當個人愛好,平常練一練,陶冶情操也不錯,不用非得當職業。”

話畢,黎晚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眼內突然閃出錯愕。

這些話都很熟悉,以前曾在無數個日夜聽媽媽念叨,耳濡目染下,如今卻從自己的舌頭上溜出來。

藺唯比她更錯愕,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黎晚擡起沒吃完的餐盤,徑直走向倒飯處:“我沒有辦法抛棄我獲得的,妥協是常有的事。”

重新開始意味着巨大的成本與風險,成年人獨具成年人的理性。

世上大部分成年人都在妥協,幹着沒那麽熱愛的事。

“我當時也是頭腦一熱,沒錢也沒朋友,在英國三年也堅持下來了。”藺唯想不通,像自己這樣無能的人都能活得自由自在,為什麽黎晚不能。

這不科學。

《走近科學》都比這科學。

藺唯沒辦法,也再吃不下去飯了,和黎晚一起倒掉剩飯,走出食堂。

外面是湛藍晴空的刺眼,是夏日尾巴殘留的餘熱。

黎晚走在陽光下,過肩的馬尾辮輕輕甩着。

每當有值班或實驗任務,她都會紮利落的馬尾辮,一絲碎發都不留,俨然人間理想型的理科職業女性。

藺唯跟在她身後,兩條長腿邁得很慢,不敢跟上去,也不想跟上去。

黎晚今天的背影令她想起謝澤蘭,壓制力拔地而起。

藺唯不知道她們要去哪兒。

其實黎晚也不知道。

過去兩周裏,她們習慣了校園裏慢下來的時光,與漫無目的的松弛。

“真的,不用。”

“請收下。”

“您來我們這買琴,是我們的榮幸,怎麽能收錢呢。”

女服務員一直搖頭,如即将要有天大的罪孽從天而降。

藺唯拉開錢袋,露出裏面金光閃閃的赤銀。她的手向前伸了伸,示意服務員可以直接拿相應的數額。

女服務員繼續搖頭,同時将琴小心翼翼包到琴包中,半哈着腰塞到藺唯手中。

藺唯倏然立正,沖她敬了一禮:“請告訴我這把琴的實際價格,我必須付給您。如果您拒絕告訴我,我将把整個袋子留在這裏。”說罷,她溫和地笑了笑。

看到這位軍人露出如此溫婉的笑容,女服務員愣住了。恐慌消散了大半,她有些羞澀地低下頭,悄聲道:“四兩三。”

“好的。”藺唯從錢袋裏掏出幾塊金燦燦的赤銀。

“赤銀”雖然叫“銀”,但實際上為純度極高的金,單塊價值極高。四兩三當然不是小數目,尤其對于經濟發展較差的赤聯來說;但正因為它不是小數目,所以才合理。

将赤銀遞去時,藺唯很肉痛。因為家庭原因,她從沒買過這麽貴的東西。

“謝謝。憑證在包裏,半年內都是免費保修贈松香的。”女服務員恭敬地鞠了一躬,目送這位來自世州的年輕軍官離去。

“再見。”藺唯離開了樂器行。

**

兩天後,藺唯聽說,完全康複的黎晚已經出了院。

他們都說,神奇的是,黎晚的身上一點疤痕都沒留;倒也理所當然,那層看起來如奶豆腐的皮膚下,大概有一層具有保護功能的蚺鱗。

那把小提琴靜靜地躺在酒店房間的角落。

藺唯不想私下找那女人,決定等到送別會時再順便給了。

桌面角落上,是新送來的銅版紙地圖。

一場內戰過後,又有新地圖了。

**

本次參戰并成功生還的聯合軍軍人受邀在文萊大會堂開送別會。地廣人稀的北赤聯中,任何場所都很大,這會堂同時容納幾萬人不成問題。

文萊的民間樂隊在舞臺上吹奏傳統樂曲,舞女們随着旋律翩翩起舞。

戰後資源匮乏。自助餐長長的桌子上雖有大盤小盤,卻只有三種菜:椰漿飯、炒粿條和竹筒雞。雞肉中還混了不少糙米。

只有水果區相對豐富。山竹、香蕉、菠蘿蜜,都是馬來群島的特産,無限量供應。

說實話,藺唯并沒有什麽胃口。北赤聯的飯吃了兩個月,她現在滿心期待明日歸家,在歐洲中部的小酒館吃一盤烤豬肘和土豆。異鄉終歸是異鄉。

藺唯站在大會堂的角落,喝着一杯涼黎開,看遠處的士兵們拉歌。

按理說,作為此次世州援兵的最高軍官,她應該站在大會堂的最前方;但她實在不想讓別人關注到自己手中提着的東西,然後這問那問。

終于,黎晚出現了。

穿着熟悉的灰綠色軍服,肩章上兩條杠一顆星。淺金色的頭發披在身側,明顯長長了一些,已經過胸。

那身影與兩個月前沒什麽區別,一樣很慵懶,慵懶到不像是個軍人。

再看到她,藺唯覺得心情很複雜,說不上來是熟悉的厭惡還是陌生的酸楚。從明天起,和平将重覆大地,而她們也将各奔東西。

戰争結束了,世州與北赤聯軍人的界限越發清晰,為數不多的北赤聯女兵已戴上翠綠色的頭巾。

除了黎晚。

幾個北赤聯軍官向黎晚敬了個禮後,便悄悄退到一邊。

世州軍官們看到她後,若無其事地別開頭,不約而同地離她遠了幾步,只有不得不問候時才會勉強打聲招呼。

想跟她上床的人不少,但想跟她說話的人寥寥無幾。

畢竟,那是一個無視教義的浪蕩.女人;他們還是想要點好名聲的。

不過,這倒也方便。

藺唯稍稍向前靠近幾步,與黎晚目光相對五秒後,那女人便主動走了過來。

“藺上尉,好久不見。”

“如果五天也算‘好久’的話。”

黎晚點了點頭,環視四周後,笑問:“怎麽站這兒?社交恐懼症?”正紅色的口紅看上去格外風塵。

藺唯下意識低頭,看了眼手中厚重的琴包。

黎晚的眉毛動了一下:“這是什麽?”

“賠你的小提琴。”藺唯一本正經地将手中大包遞了過去。

黎晚愣住了。片刻後,她開始哈哈大笑,引起了周圍所有人的注意。

一旁的藺唯很不自在,只能依舊保持正派的軍姿。

黎晚一手接過琴包,另一只手擡起,捏了藺唯的臉一把。藺唯立刻甩開,向後退一步和她保持距離。

不知分寸。

黎晚蹲下,将琴包放到地上,拉開。

“我并沒有讓你賠。”

“那你給我。”藺唯很沒好氣。

“不給。”

“……”

黎晚的手指在實木琴體上輕輕摩挲,游走。

摸着摸着,她的眼睛亮了,一把抓起琴弓抹松香。上了幾層後,她拿起琴站了起來,架到脖頸間。

不知不覺中,周圍悄悄聚過來了不少士兵,大多是沒怎麽接觸過音樂藝術的世州士兵。

藺唯皺眉:“你幹什麽?”

黎晚将琴弓中央落到琴弦上,挑了挑右眉,綠眼透出無限狡黠:“如果不拉拉看,怎麽能發自內心地誇贊這把琴呢?”

聚過來的士兵越來越多。

随着她手臂的輕輕擺動,琴弓劃過琴弦,幾個悠長的音立刻飛出了琴體,融入會堂上方的空氣。

小提琴凄美的音色穿透了民間樂隊的曲聲,大會堂所有的交談聲一瞬間全部停住。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但黎晚只是拉了幾個音符,便停下了。握着琴弓的手垂在身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藺唯有些緊張。她并不知道這把琴究竟做工如何,也分辨不出來音色好壞,雖然黎晚拉的幾個音都聽起來很順耳。

“破費了。”黎晚終于笑了。那笑容格外溫和,都不像平常的她了。“日後,我也送你個好東西。”

藺唯終于松了口氣。

當然,後半句應該只是個禮貌句,畢竟今天已是最後一面,買什麽都來不及了。不過看到對方喜歡自己誤打誤撞買的小提琴,是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你會拉小提琴?”李賢翁上校向她們的方向走來。

黎晚轉頭,沖他聳聳肩:“會點兒。”

“我那邊他們都沒怎麽聽過小提琴,如果可以的話,想聽你拉拉。”李賢翁帶點谄媚意味地笑笑。不過大家很懂那谄媚的意味,畢竟對方是這樣一個爛性子。

“想聽我拉?我是你們的專屬女仆還是怎麽着?”黎晚淺金色的眉毛一豎,語氣不悅而尖銳。

李賢翁上校很尴尬:“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哪知黎晚立刻笑了起來,卧蠶都出來了:“開個玩笑,我去給你拉一首。”然後,一臉詭計得逞的調皮。

李賢翁舒氣時,太陽穴汗都出來了。明明軍銜高兩大級,但他面對黎晚時總像供了個祖宗。

藺唯灰色的眼珠緊緊跟随黎晚纖細高挑的背影。

戰場上并沒有确切聽到小提琴聲,因此并不知道黎晚拉成了什麽樣。

不過,一個軍醫能拉成什麽樣呢,看那麽多醫學書時間都不夠。

衆目睽睽之下,黎晚毫不客氣,大長腿一下子就跨到了舞臺上,震驚了文萊民間樂團的幾位演奏家。

黎晚握着小提琴把,在舞臺上華麗地轉了一圈,大聲道:“藺上尉送了我一把小提琴,音色不錯,給各位炫耀一下。”

認識藺上尉其人的士兵與軍官們,瞬間齊刷刷地看向她。藺上尉送了黎少校一把小提琴?這是什麽驚天大瓜?

藺唯捂臉。恨不能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琴弓落弦。

雖然穿着長袖,但黎晚擡起手臂時,三角肌的線條仍隐約可見。

第一個音便蕩氣回腸。

在無比順滑的運弓下,悠揚的旋律劃破天空,籠罩了整個文萊大會堂。

本喧鬧的大會堂立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開始屏氣凝神,注視這位北赤聯軍醫長的演奏。

雖然藺唯不通音律,但莫名覺得那小提琴的聲音異常專業。

黎晚的臺風也很專業的樣子,半閉着眼睛,微蹙着眉頭,身體随着節奏輕輕晃動。優雅如貴族的姿态在胸有成竹的運弓下展現得淋漓盡致。

短暫的寂靜。

主旋律到來時,藺唯愣住了。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

那是萬分悠揚,也萬分婉轉悲傷的旋律。

琴弦載着遍野星光,伴着月光撒下的清涼叩在心上。目光穿過拉琴的纖長身影,看到夜的濃郁漫過山巒。

全身像飄在天空上。

藺唯被震撼得無法自拔,整顆心泡在軟綿綿的憂傷中,漸漸融化。

“《流浪者之歌》。”突然,旁邊櫻井少尉的聲音提醒了她。

藺唯恍然大悟。

很久以前,仍在警衛司工作的時候,在老歌劇院外蹲守時聽到過這首小提琴曲。明明是夏天,但那首曲子卻如枯井深處的冰,讓天地間寒風凜冽。

旋律慢了下來。把位越來越高,聲音越來越銳利,左手都快要觸到琴弓了。

外弦的尖銳刺穿暗夜,內弦的低回宛轉鋸開心髒。

然而正在與琴曲共悲傷時,進入了一段變奏。

那纖細而靈巧的手指像施了魔法般在琴弦上跳動,另人眼花缭亂。活潑歡快,音符輕盈靈巧,像小兔子在草地上閃躲、嬉戲。

之後,弦弓快如急雨,按着琴弦的左手讓人眼花缭亂。一個個滑音突然上挑,聽得人心髒越跳越快。

最後,在一系列密集音符的歡快跳動下——

曲子戛然而止。

藺唯陷入了恍惚之中。

她甚至沒反應過來,這首曲子是什麽時候結束的,甚至也沒聽到大會堂內久久未散的掌聲。

直到一個聲音将她從恍惚中拽了回來。

“黎少校很像一個人。”

黎晚:[圖片]】

那是一池荷花的照片,背景那棟樓正是萬達中心。

夕陽的餘晖照耀下,本該是粉色的荷花,竟然呈現出了金燦燦的紫色。

藺唯曾以為所有紫色都是平等的,直到看到那張照片才發覺,原來有一種紫色如此突出,比其它的紫色都要美麗,美麗多了。

包括很多很多年以後,她也再沒看到過,比那張照片上更美的紫。

一陣涓涓暖流劃過心髒。

藺唯擡頭看向書櫃頂層的藥瓶,她不再需要了,至少今天如此。

她生日的這一天有蛋糕,有象棋,有這樣的紫色,還能再奢求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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