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棠景意再次遇見陸雁廷時,是在隔天上班的電梯裏。
電梯裏人多,陸雁廷板着一張臉,棠景意也假裝沒看見他在大廳角落站了半天、等見到他時才鑽進電梯的狗狗祟祟的模樣.他目不斜視地走進去,按亮樓層。
一旁有個中層領導試圖和陸雁廷搭話,陸雁廷沒應聲,眼神三番五次地往棠景意那邊瞟,卻只看見一個冷淡的側影立得筆直,頭也不偏。而後電梯門打開,那身影便走了出去。
“哎,陸總——”
一只手攔住了即将合上的電梯門,陸雁廷粗暴地将門隔開,三兩步就跟着竄了出去。
他快走幾步繞過拐角,卻見棠景意正在跟另一個人說話——
“陸笙。”
陸雁廷語氣不善地開口,他沒想到自己不過只是遲疑了幾秒鐘,竟然被別人捷足先登。
“我叫你來拿文件,不是讓你在這兒——”勾三搭四!
陸雁廷動了動嘴唇,勉強把不那麽體面的用詞憋回去。
棠景意看了他一眼,狗東西的臉色不太好看,大概是昨天頭疼沒休息好,就算人模狗樣地穿着西裝也顯得幾分陰翳。看得一旁的經理踟蹰半晌,才上前說:“陸總,您這邊還有什麽文件要補充的嗎?”
棠景意繞過他們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把電腦打開,其實遇到陸笙他并不太意外,陸雁廷和周淙予是表親,有生意來往很正常。陸笙在他手底下做事,自然也會跟着。
陸雁廷看着棠景意的位置不說話,他心煩的時候對誰都是甩臉色。陸笙替他道:“沒什麽了,謝謝。”
等着電腦開機的間隙,棠景意被盯得不耐煩,擰起眉又看過去。
狗東西一頓,焉焉地垂下了腦袋,轉身離開。臨走時仍不忘警告地瞪一眼陸笙示意他跟上,陸笙和經理寒暄告別,餘光無意間瞥見棠景意支着下巴看他,臨窗靠着的側臉被外頭的日光映得明亮又模糊,像極了記憶中那個同樣安靜而冷淡的遙遠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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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笙!”
陸雁廷不耐煩地喊他,陸笙恍惚間回神,匆匆跟上。
沒人知道,也沒人會去在意,其實陸笙是和陸雁廷同時認識的那個人。
陸以棠。
那是個下雨天,他同陸雁廷一夥人吃完飯出來,雨勢漸大,陸雁廷嫌麻煩不想往外走,就近找了個酒館進去打發時間。
這裏不比他們常去的會所,但人少,靜谧,陸雁廷找了處位置坐下,其他人熙熙攘攘地圍着他落座。
陸笙走在最後,把他們亂放的傘拾起來倚着牆擺好,然後就聽見旁邊一道聲音,【謝謝,給我吧。】
視野裏随之探進一只有力而骨節分明的手。
陸笙還沒反應過來就下意識地順勢松了手,然後才顧得上轉頭看過去,男人眉眼低垂,彎下身把雨傘理好。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卻沒有機會對視。
後來,陸雁廷在酒館裏點起了煙,陸以棠走到他們桌旁,客氣地說:【先生,這裏禁止吸煙,麻煩您把煙熄了。】
凡是陸雁廷常去的地方,都知道少來管他的閑事。哪怕是他第一次去的地方,這樣好些人洋洋灑灑地坐着喝酒調笑,但凡開門做生意的都有這點敏銳度,知道這是些不好招惹的客人。
但要說陸以棠不敏銳嗎?當然也不是。
那天之後,陸笙才知道,平靜地垂眼并非表示溫馴,而是懶得計較的不耐。
陸雁廷看了男人一眼,把煙摁進煙灰缸裏,卻還是不老實,在之後和鄰桌的客人起了口角沖突。
于是陸以棠又來了。
他這回是真的不耐煩了,單手攔下了對方要朝陸雁廷砸過去的折疊椅,一字一句地說:【都坐下,所有人。】
陸雁廷看着他,卻不動。對面那人又要沖過來,被陸以棠架着肩膀撂翻在地。
陸雁廷笑了。
或許,作為局外人的陸笙,比誰都還要清楚陸以棠和陸雁廷的關系變化。
他看着陸雁廷從一時興起到不能自控,最後步步沉淪;也看着陸以棠從不耐到沉默,再從抗拒到默許。
陸笙不明白,陸雁廷那樣一個人——傲慢自大,任性又自我,脾氣差愛生氣,他懂什麽愛懂什麽體貼,憑什麽磨得陸以棠允了他。
但不管他怎麽想,陸以棠還是和陸雁廷在一起了。
後來,陸雁廷開始帶着人一起出來玩,好似甜蜜得要在粉紅泡泡裏溺死過去一樣。可陸笙看得出來陸以棠是不喜歡這種場合的,來了就拎着酒瓶坐到了角落裏。
坐到了陸笙的旁邊。
陸笙原以為已經死寂了的心髒又開始不合時宜的跳動,他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
但是他懂的,陸笙懂得這種被人們笑臉相迎實則不屑一顧的感覺,那些人因為陸雁廷而對陸以棠格外熱切,實際上陸雁廷不在的時候他們說了多不堪入耳的話,只有陸笙知曉。
他們是一類人,是微不足道的蝼蟻。
陸笙覺得,蝼蟻與蝼蟻之間,總是有種惺惺相惜的默契感在,再冷的天,兩只小蟻挨在一起,也能取暖。
陸笙從不參與那些人的議論,但深知自己說不上話,也未曾阻止。畢竟就連江語城也管不過來,更遑論是他。陸笙只得在他們再一次背後議論的時候把陸雁廷引了過來,想借着他來解決這事兒。可陸笙沒想到,同陸雁廷一起來的還有那個人。
他也聽到了那些人說他搖尾乞憐、床上如何舒服,勾得陸雁廷離不開他。
陸雁廷當即暴怒,男人卻還是反應平平,看着陸雁廷砸東西發瘋,扯着那些人的領子把剛才張過嘴巴的挨個揍了個遍。
光影交織處,陸笙看見陸以棠別過臉笑了一下。像是覺得好笑,眼裏被五色燈光映得光彩四溢。
他轉身走了出去,陸雁廷将手裏的蠢貨丢下,慌忙追出去跟上。
之後,陸笙就很少再見陸以棠了。他不再跟着陸雁廷出來玩,甚至于,陸雁廷也很少再和他們出來了。不再出來一起喝酒玩鬧,就連過往喜歡的極限運動和拳賽也不去看了。
這或許是件好事。
可對他來說,卻不太好。他們見不上面了。
一次雨天,陸笙獨自踏進了小酒館。
陸以棠認得他,他們雖沒單獨說過幾句話,但陸以棠認得,也記得他。
他親手給他調了酒。
陸笙在吧臺處坐了很久,其實這次和往常一樣,他和陸以棠還是沒怎麽說話,他只是安靜地坐着,看着他忙碌。
但也許他不該坐那麽久,久到陸雁廷都回來了。
一直以來,陸笙對陸雁廷的認知都是一條逮誰咬誰的瘋狗,在陸以棠的事情上尤甚。
其實陸笙已經習慣了,錢難掙屎難吃,既然是既要又要,那就只能依附于人,難免要受點氣。
可是這一次,陸以棠卻不像上次那樣沉默,他擋在他面前,一把扯開了陸雁廷,說:【陸雁廷,你又要幹什麽?】
【再亂撒潑就滾出去。】
然後陸雁廷當真像是瘋狗被拴上了項圈,不再動了。
于是陸笙恍惚間意識到,陸以棠怎麽會是蝼蟻,他是天上月,是人間雪,潔白無瑕,清冷孤高。
可是,這個看上去好像什麽都不在乎的人,卻願意為他說話。
陸笙看得清陸雁廷是怎麽淪陷的,卻看不清自己,等他發覺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就是那次雨天的酒館。
自那架墜落的飛機和陸雁廷的車禍後,所有人都對陸以棠這個名字閉口不言。
今天也是個雨天。
雨天惱人,尤其是盛夏的雨。明明早上才出了大太陽,臨近中午時卻忽然下起暴雨來,悶了大半天的熱氣被大雨一沖,越發濕熱難耐。
棠景意戳着餐盤裏的牛肉,他不挑嘴,好的吃得壞的也吃得。公司食堂哪兒都好,只是蔥姜蒜他實在不喜歡,只能把糊在肉上的蔥花和蒜泥一點點往外挑。
正聽着外邊的雨聲挑菜,眼前忽然坐下一人,棠景意擡眼看過去,是陸笙。
陸笙這個人——說實話,棠景意是真不熟。現在是,過去他是陸以棠的時候,更是。
印象裏的陸笙一直是和陸雁廷一起行動的,但家世背景一般,總是坐在角落。話也少,不似其他同樣背景一般的狗腿子,家世普通也沒關系,只要能哄得人開心,怎麽着也能過得舒坦點。
可陸笙不這樣,但要說他硬氣,卻也不是。
不管是陸雁廷還是其他人的頤指氣使,他統統受着,陰陽怪氣也當聽不見,依舊泰然自若。卻并非寵辱不驚,只是他認命又懦弱。
陸笙當然是個聰明人,正是因為聰明所以懦弱。
他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又改變不了什麽。于是別說抗争,就連争取都不敢,只能随波逐流。他也想過得舒坦點,于是只能麻痹自己,去适應和接受這個惱人的世界。
棠景意不能說這樣是對是錯,各人有各人的苦,他當然能理解陸笙選擇。只不過他們終歸不是一路人,陸笙相比陸雁廷其他的狐朋狗友也僅僅是好一些而已,所以棠景意和他不熟,在他還是陸以棠時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估計還比不上這個世界的話來得多。
“好久不見。”陸笙說。
棠景意歪了下頭,“嗯。”他應了聲算是回應,繼續往外挑蔥姜蒜。
陸笙看着他,像是在看他的臉,又像是在看他整個人,半晌,他說:“前兩天,陸雁廷進醫院了。”
“我知道。”棠景意說。
“那你知道,他有一個因為車禍失憶而忘記了的心上人嗎?”
棠景意:“……”
陸笙真的是越來越奇怪了,好端端的又來和他說這些。如果說上一次在酒吧相遇還只是拐彎抹角的試探,那今天可就是難得的開門見山了,畢竟他們現在不過是只見過兩面的陌生人而已。
“陸雁廷總會想起來的。”陸笙說,“而你……”他再次打量棠景意的臉,“你确實和他長得很像,但你不是他,陸雁廷遲早會抛棄你。”說到最後,不知為何,語氣帶上幾分嘲弄。
“……嗯。”棠景意放下筷子,這個世界就是條食物鏈,上頭的蝼蟻看向他所以為的下層時,竟也自恃為一頭張牙舞爪的巨獸了。
“你為什麽要幫我?”
棠景意并不介意他的用詞,陸笙或許從來算不得一個良善的人,但主觀來說,他也并沒有多少惡意。
陸笙沒說話,于是棠景意又問:“也是因為我像他?”
他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棠景意實在搞不懂陸笙為什麽會突然大發善心去“提點”一個陌生人避免他誤入歧途,畢竟別說為別人,便是為自己,陸笙也甚少這樣争取過。
要說是見色起意,算了吧,上次月色事件之後陸笙也沒再在他面前出現過,現在這個清澈愚蠢的大學生棠景意并非他的目的。
但要這麽說的話——
【救命啊,那是因為這張臉,因為我還是陸以棠那會兒的交情?可我也不記得之前我跟他有這麽熟啊?】
007:【……】
“總之,”陸笙神色淡淡,他沒有被輕易撼動情緒,只是一副言盡于此的姿态,“該說的我都說了,你——”
他忽然住了口。
因為陸雁廷向着他們的位置走了過來。
棠景意開始收拾碗筷,等到陸雁廷一聲陰沉的“起來”脫口而出之後,棠景意就端着餐盤站了起來。
“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陸雁廷:“……”
他當然不是沖着棠景意撒的火,而正該起身的那人卻不知是愣住了還是無視他,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陸雁廷看得心頭火起,他出會議室就注意到陸笙不在,便也沒顧得上琅璟一方說酒店定了位置一起吃午飯的邀請,悶頭就往公司食堂走,果然看見他們坐在一處,甚至還相談甚歡的樣子。
陸雁廷盯着陸笙,他竟沒注意到,他竟然忘記了,這個上次就敢當着他的面要和棠景意攀扯的陸家旁支——
“陸雁廷。”
一道微冷的聲音讓陸雁廷緩慢地回神。他扭頭去看,棠景意端着餐盤,卻是還沒走。
“過來。”他說。
棠景意知道陸雁廷不會亂來,狗東西雖然脾氣倔又任性,但他分得清輕重。除非——他的狗腦子看不出來這些輕重。
确實也很有可能。
棠景意沒有再去看陸笙,只是将陸雁廷領走了。
算了……不管陸笙為什麽怕他被蒙蔽願意幫他,但畢竟是出于過往的……
棠景意是真不想說出情分兩個字,他依舊一頭霧水。但不論如何,終歸還是為了他。狗東西不會當場發難,但之後必定針對陸笙,他沒法坐視不理。
陸雁廷跟着棠景意走了。
他當然知道對他冷臉了一早上的棠棠又為什麽願意開口叫他的名字,他總是這樣心軟得要命,對所有人都心軟,偏偏只除了他。
他們來到無人的樓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