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認識沈賀文時,秦羽織十七歲,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十七歲,那一年,她失去了記憶。
家人們說,她的父母也喪生于那場大火,卻不肯提及有關父母的任何,秦羽織于是知道,他們說這話的目的,不過是反複重申,她是一個孤兒罷了。
說是孤兒,其實并不合乎法理,因彼時她有祖父,有姑姑姑父,且有兩二位不喜歡她,卻實實在在與她有着血緣關系的表姐妹。
然而令秦羽織倍感孤獨的,也恰恰是他們。
祖父接她回家,是她在療養院住了三十七天之後的事情。那日護士小姐沒有像往常一樣為秦羽織注射營養針,她将窗簾拉向一邊,然後不徐不急地宣布:“秦羽織,你可以出院了,你的家人來接你。”
“什麽?我有家人?我不是孤兒?”
“呵,孩子話。”
護士出去了,沒有解釋任何疑問,卻留下了一句嘲弄。
秦羽織大概要花許多時間,才能讓護士相信,這句話沒有任何諷刺的意味,只是問出了自己心中的不解。畢竟,第三十七天,家人才肯露面,在她從病痛中醒來惶恐無知的無數夜晚,她并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群人的存在。
當你獨自穿過荊棘,抵達坦途,‘夥伴’也就沒有那麽重要了。
一位比中年偏老一點的男子走進來,秦羽織小心道:“您是…祖父?”男子笑眯眯搖頭:“我是司機,我替小姐拎東西。”随後,她在車裏見到了祖父,一位不茍言笑的老人。
他朝秦羽織說的第一句話,并不是詢問病情,亦沒有想象中認親環節的激情恸容,而是很嚴肅冷靜地批判道:“發生這樣的事,還有心情打扮自己。”
她着實震到了,摸不着頭腦,半晌後,上了車,透過車窗看自己映在其上的影子時,忽然懂了,臨出病房,她換了妝容,令頭發側分,這樣左側分出來的鬓,可以遮住尚未痊愈的傷口,而裙子,則是為數不多衣裳裏面最得體的一套。
被他理解為打扮,真是冤枉。
秦羽織未做辯解,怕他生氣,就這麽在一派沉默壓抑氣氛中,祖孫倆并坐了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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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是這座城市中最繁華,最奢靡的建築群裏的一棟別墅,這是租界,但是住得大部分是華人,亦不乏外商、外交者、政客等。
祖父從花園走進一樓的會客廳,一路上經過許多傭人與園丁,他一言不發,他們好像也不敢問候。
這個家是極靜的。
而當秦羽織走進客廳時,被一個沖出來将她抱住的女人吓了一跳,她一邊哭一邊忍,一邊忍卻又一邊哭,哽咽地說:“小可憐兒,讓姑姑看看。”
她是秦羽織的姑姑,秦若琛。火災發生的時候,她尚在國外,噩耗飄洋過海,她當即回國,昨日才剛剛抵達。
秦羽織很抱歉,因為不記得,秦若琛撫摸她的臉道:“沒關系,姑姑知道,沒關系的。”
這時,祖父秦蒼淮在一旁以拐杖擊地,不悅道:“哭完沒有!”姑姑熄聲,仍舊摟着秦羽織。
又一個男人從裏間走出來,他看上去不到四十歲,衣着講究,連鬓角都修飾得一絲不茍,他道:“爸,客人都到了,就等您了。”
秦若琛道:“文三爺也來了嗎?”
“來了,”男人點頭,“還有一人你絕對想不到。”
“誰?”
“沈賀文。”
“哦?”這聲疑問是老爺子發出來的,這還是自秦羽織見到他後他表現出的第一次情緒起伏,“他回國了?那沈老先生呢?”
“就他自己,剛寒暄了兩句,聽說生意都在兒子手裏。”
秦蒼淮似笑非笑:“走,去會會。”
秦若琛不忘對秦羽織說:“羽織,讓傭人帶你去房間,我與你姑父、祖父還有事,晚點看你。”
溫柔的姑姑。
會議結束,沒人來看她,她也将約定忘了。
秦羽織的卧室在二樓,連通一個露臺,這角度剛好能看到散去的客人穿過院子走向車子,十分鐘,她以為人已走光,視野裏卻霎時出現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身影,只是一道背影,十分挺拔。
他似是感受到的目光,站定,倏爾回頭,秦羽織不知怕什麽,閃回屋中。
長夜難眠。
這時的她還不會忍耐孤獨,冷眼,偏袒,不公,以至于讓後來的日子,都變得如此難熬。
初次發現自己不被這個家歡迎,是在一個早上,秦羽織向一位盡可能看上去面善的傭人詢問有關父母的往事,傭人表現得諱莫如深。
她于是只能自己行動,從卧室尋找線索,從閣樓尋找痕跡,去祖父的書房查探。
然後她第一次遭到了懲罰:不允許吃晚飯。
姑姑并不是時常回家住,她與姑父尚有一個小家要經營。他們的兩個女兒會時常光顧。大一點的,今年二十歲,名叫賈茉,小一點的也有十六了,賈莉。
人稱一對茉莉花,面對秦羽織,就成了霸王花,食人花。
小茉莉數次爬到院子裏那顆棗樹上撒野,安然無恙,而秦羽織僅僅做出攀爬的嘗試,即被祖父責罵。每當這時,小茉莉隔岸觀火,雙眼放出得逞的光。
大茉莉的手段往往溫和許多,得到的結果卻總能比小茉莉的激烈,秦羽織受到的懲罰也就更嚴重,譬如幹脆被關起來。
祖父不想看到她,大小茉莉也不想看到她。
秦羽織有時能從祖父身上體察到一種深刻的、近乎自我折磨的矛盾點:他既想抹去父母的痕跡,又在日複一日地懷念着亡人,而秦羽織,是無法抹去之父母唯一的遺物,所以他恨她,不想看到她。
漸漸地,她學會了自己與自己相處,那就是躲在衣櫃中,一待一整天,有時候天光耗盡了,也渾不在意,有時候她在別人将她關起來之前就把自己關起來,令他人無計可施。
起先,到了用餐時間,下面的人還會視心情派傭人上樓一觀,後來次數多了,幹脆放任。
這天,秦羽織又獨自在卧室。
女傭象征性地敲了兩下房門即推門而入,門被打開的瞬間,舞樂聲如潮水湧了進來,激昂、躁動,關門,又驟然安靜。
女傭把一角奶油蛋糕放在書桌上,秦羽織淡淡地看了一眼,問:“今天是誰的生日?”
“小姐,你應該記得,”女傭面無表情說,“老爺說你不必下樓。”
不是不必,是不能。今天是祖父秦蒼淮的六十大壽。
舞樂進入了高潮,一道門擋也擋不住,她進入衣櫃,幹脆把臉埋在衣服裏,讓衣服的香味湧進鼻腔,湧進肺裏
“嘩—”
突然,櫃門被拉開,光湧了進來,噪聲也湧了進來。
她倦怠地揚起眼睛,看到陌生男人站在面前,其實不算陌生,見過他的背影。
“終于找到你了。”他說。
“你是誰?”
“沈賀文。”
“哦,這和我有什麽關系。”
他輕笑:“是你這樣問我。”
她把頭別向另一邊,不再理會。
過了一會兒,見他仍然站着,道:“你怎麽還不走?”
“邀請你駕臨寒舍。”
“我為何聽你的?”
“因為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裏。”
沈賀文平靜地看過來,眼神仿佛洞穿一切,卻又不會得意洋洋地令人讨厭。
“好大的口氣,看來貴府有比此處更大的牢籠。”
他聞言,挑了挑好看的眉:“恰恰相反,昨晚已連夜把圍牆拆毀。”
她被逗笑,擡頭:“為何?”“為你。”他目光深邃,不似假話。
“貴府是否有許多人。”“只有我和你,不介意的話,兩個傭人。”
“好,我和你走。”
決定來得突然,說出來,自己也吓了一跳,但真的說出來,秦羽織才發覺,想走已經很久了。
她還不是小說裏無知孟浪的幼稚少女,尚能理性分析:他能進入秦宅,衆目睽睽上樓來,不被阻攔,不被驅趕,就必得樓下那人的默許,身份可見安全。
這時男人一頓:“你等等。”
看來又是拿祖父的話惟命是從的人,去尋求同意?又何必誇口,等一等?等到幾時?太陽落山?舞會結束?
旋即,他回來,手中是秦羽織的大衣。原來錯怪了他,沈賀文從未出過這間屋子。
二人下樓時,街上正在落雨,一樓的樂聲蓋過了雨聲。
上海各界名流都來為祖父賀壽,他們中不乏政客,醫生,大訟師,文人,甚至百樂門的文三爺也肯賞臉。
六國會師的浩大場面,全由姑父賈士章一人操持。而賈某本人,正站在舞池中央,斯文卻不失熱情地大笑,一幅長袖善舞的模樣。
如此多人聚在一起,觥籌交錯,再大的客廳也顯局促。
秦羽織挺厭倦這種場面,虛假,因利而聚,偏宣稱為義。“秦老爺長命百歲”“秦老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秦老爺壯心不老,再展宏圖”聽的太多了。
她将頭別向窗外看雨,雨一定很大了,因為路面已經沒有黃包車了。
秦蒼淮今年六十歲,個子不高,勝在斑白頭發仍舊濃密,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輕,着一件深藍色中式長衫,幾十年如一日,黑邊橢圓眼睛,笑時皺一下鼻子,這樣看來不像商人倒更像個墨客。
他背光走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說:“沈先生,願你說到做到。”
然後仿佛将頭轉了過來:“出去散散心也好。”聲音嚴肅,帶着宣判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