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沈賀文走前,似乎留下了話,讓她安心在此處住下,等他回來。
一句話,到了榮叔和黃媽那裏成為反複重申,黃媽的說辭秦羽織已會背誦:“秦小姐将這裏當作自己的家,先生回來想見到你。”
這句真是他說的嗎?不像。
與此同時,秦家也從未派人來接她回去,或是一句詢問。
秦羽織花了不算短的時間适應自己的新身份:客居于此。可她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只有幾個月的記憶。很快,她将他鄉當作故鄉。
沈賀文不在家,給了她極大的自由,獨處即自由。
秦羽織不覺得寂寞,反而有大把時間支配自己——看書到深夜,或是去花園玩弄花草,翌日睡到日上三竿。
黃媽規勸:“這可不行,遲早身體垮掉,年紀輕輕要懂得約束自己。”能說這些,她真好,要知道,每當小茉莉背着姑姑大勺大勺往面包裏抹黃油,傭人為不叫姑姑知道是自己把黃油遞到小茉莉面前,都會三緘其口。
于是隔日秦羽織早起兩個小時,用過早餐一準抱書去二樓的露臺,她近來迷上清人所撰《閱微草堂筆記》,很愛其中一句話:“國計民生不可言命”,每每讀之,每每心潮澎湃。
王媽在院中曬被子,雪白的鵝絨被在陽光底下由幹癟變得蓬松不過半個小時的事兒。
她仰起頭問:“秦小姐,又在用功?今天有什麽故事?”爽朗的聲音傳上來。
秦羽織道:“今天會下雨。”
“頭頂大太陽,我看天氣好的很哩!”
這時門鈴響起,榮叔說:“是位太太,自稱姓秦,要不要放她進來?”
心靈感應般,她知道是姑姑,她說:“快快有請。”轉身的時候陽臺上空飄過烏雲,黃媽叫苦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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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叔開了門,姑姑秦若琛走進來,四十歲的年齡,三十歲的臉蛋兒,她将齊肩的頭發卷得很短,露出雙耳,突出的鎖骨上面是永遠修長的脖頸,身姿挺立。
因她為人自愛,即便是名媛,也絕無人敢以‘曼妙’、‘妖嬈’諸詞形容她,那樣顯得輕佻,介紹起來,會說秦家大姑娘是個端莊的人。
要知道,在紙醉金迷的上海,一個女人美貌,卻不以美貌著稱,好性情,不以賢惠著稱,對她來說,便是最高的認可。
姑姑和任何人的關系的都不錯,姑父的女秘書甚至樂意拿出下班的時間陪她喝咖啡,有人管這叫精于運籌,秦羽織知道,只不過因為姑姑是個可愛的人。
如果說,離開秦家有一分不舍,那麽這一份便是留給姑姑的。
她倆對視,秦若琛先笑着叫起來:“小姑奶奶,下樓別跑!”
秦羽織大大方方走過去招呼。
坐下來,沒說兩句客套話,姑姑啧啧稱奇:“沈賀文究竟有能耐,給你灌了什麽湯藥,數日而已,你變得如此開朗。”
其實無需任何人多做什麽,在這裏秦羽織不會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雖然可笑,卻是事實,但她沒有這樣說,道:“姑姑今天怎麽來了?”
“聽說那日小茉莉待你不妥,來為她道歉。”祖父六十大壽那天,姑姑在城外,沒能趕回。
“有這樣的事?”秦羽織努力做出回憶狀,“她一向如此,我早已習慣。”
“話雖然這樣說…,”姑姑取出精致的小銀盒,從裏面拿出煙絲卷了一跟,放入口中,待吸了一會兒,說道,“我也管不了她。”
“是你性子好,她欺負你慣了的,小茉莉這樣,大茉莉規勸興許管用,但大茉莉也暗暗默許,我的話就多餘了,孩子一旦長大…不過你們畢竟是血親,總這樣也…罷了。”
“姑姑,”羽織道,“秦家只你一人對我好,我只需要在乎你一人。”
姑姑悲涼地看她一會兒,知她想快快結束這個話題。
“在此處的住的可還習慣?”秦若琛話鋒一轉。果然有顆七竅玲珑心。
“人人待我都很好,榮叔和黃媽比親人更像親人,比長輩更像長輩。”秦羽織有怨氣。
“我就知道你心中仍然有怨氣,”她點破,“他呢,他待你可好?”
煙霧缭繞裏,姑姑的眼睛神秘富有探究的意味,秦羽織低下頭:“第二天他就離開了,姑姑。”
姑姑又吐了口煙霧,煙霧後頭,徐徐點頭:“這也難怪,聽聞沈老爺把國內生意全交給兒子,他此番回國,大概就是處理此事來的,難免忙碌。”
“我們過去很親密?”
“若不算他比你虛長的數歲,你們也是青梅竹馬。”
“所以他百忙之中也要救我于水火。”秦羽織篤定。
姑姑大笑,掐了煙:“秦家哪就這般可怖?羽織,我們說回小茉莉,她…”
“姑姑!”早該發現,姑姑是鐵了心來說合,每當與茉莉姐妹發生沖突,她便會如此。
秦羽織理解,父母的死,給姑姑很大打擊,姑姑比任何人希望家和萬事興,但她并不知道,以任何一方的妥協與忍耐為代價的家和,只會積攢更多的怨念。
“你們總歸是姐妹,就像秦老爺永遠是你的祖父,羽織,不妨回家來?”
姑姑點到為止,等羽織回答的同時,倒向沙發的靠背,她身量消瘦,整個人陷進去,有種依偎的美感。
宣判之後等待反應的姿态。
這樣的姿态,秦家每個人都有,時不時就會拿出,且總能做得從容優雅。
“我是自願離開的,那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秦若琛口吻變得強硬:“那麽也請随時回家看看,血緣不是說斷就能斷。”
秦羽織冷笑,起身:“那麽好,首先讓我的父親母親活過來,他們講話,我總不會不聽。”
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面對最愛的姑姑也會劍拔弩張,她做出趕客的架勢,姑姑長嘆一聲,起身出門時又說:“何時回家告訴我,羽織,好好保重。”
秦羽織不答。
合上那扇門,就像合上了一個世界。
她的耳邊沒有聲音,只有微風。
黃媽走來,将一杯熱牛奶放在面前,很溫柔,很小心。
“黃媽你不必安慰我,我把一切都搞糟了,姑姑向來疼我,這下連她都不會再來了,”她深刻地意識到,姑姑是通往那個世界的唯一出口,這下子她與那個世界徹底隔絕。
黃媽道:“小姐的年紀,應該多交朋友,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心胸開闊,任牛鬼蛇神不再能在你心中興風作浪。”
“黃媽,您說的可是心魔?”
“我不懂。”
等秦羽織恢鎮靜,打趣道:“黃媽年輕時必定閱人無數,來給我說說你的豔遇。”黃媽留下一句“小不正經”,笑罵着離開。
多虧黃媽提醒,秦羽織為自己安排了一周兩次的外出,星期一往聖路易教堂與教士學英文,星期四回到聖路易教堂,陪那裏的孤兒一個下午。
日落黃昏,步行回家,黃媽的四菜一湯永不遲到。
雖然沈賀文走前留下了花不完的鈔票,秦羽織卻不能做到安之若素,選擇去教堂,主要原因是那裏無需開銷。
聖路易教堂的英文是無償傳授的,以陪伴孤兒做交換,那裏的教士短缺,也應付不來那麽多中國孩子。
她的生活開始充實,有使不完的精力。
每晚坐在窗前溫習英文,閱讀英文書籍,尚要準備隔兩天與孩子們的活動。如此,點燈熬油,更勝往常。
“小姐實在不必待自己這般嚴格,我見她人都曬黑了。”黃媽向榮叔抱怨,被秦羽織聽到。
“她不是聽了你的提議?我瞧着她很充實快樂。”
“可我并未讓她如此辛苦,由此可見,報上的外交人員難得休息。”
“盡興最重要。”
“可我也怕先生怪罪。”
秦羽織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有男孩子開始注意到她。
在第二次往返于聖路易教堂是時候,同文詩社在此地舉辦,周四,男男女女都會從大學來到教堂,有時向孩子們傳授中國古典詩詞。以此為實踐科目。
久而久之,難免相識,會有人沖秦羽織打招呼:“秦同學你好。”與他們熟絡了,她會回應:“李同學,早上好。”“張同學,你好。”
偶爾有女孩子尋求幫助,譬如共同搬一批書本,晾曬宣紙,借什麽東西,她盡力解囊。
也有男子提出送她回家,秦羽織拒絕他們,堅持獨行。
她并不想做出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但是低估了二十來歲男孩子的熱情,尤其是現在的新式青年,他們不再避諱男女之情,好像集幾千年的隐忍于一身,只做初步了解,有悸動便大膽追求。
追求羽織的男孩子叫盧烨。
盧烨父母是這座城的名人,年青時留過洋,回國後即供職輪船招商局,與外國人談判時據理力争,也算為國人争過光。
積攢一定的財富與名氣後,四十歲這年,辭掉舊職,另起爐竈,一樣風生水起。
有戰無不勝的父母在前,盧烨不會把小小失敗放于心上,面對挫敗,反而激發出锲而不舍的鬥志。
據他的同窗說,起先同文大學并不贊同面向社會辦詩社,盧烨與同窗拿出軟磨硬泡的功夫,日日堵在校長辦事處的門外,費盡口舌。
他自費租賃了場所——教堂西北面的一間角樓。集結起來十數個同好,均是學生聯合會出類拔萃的骨幹,又不吝于買下報紙大版面普及文學。
校長見不是孩子的過家家,幹的有板有眼,終于答應試試看。
他追求羽織,起先只是‘不經意’露出好意,秦羽織與外界分化太久了,沒瞧出異樣。
但不知是不是太沉不住氣,有一回,他用小楷臨摹了一整幅《步出夏門行》,等到第二天晾幹,表好送來。
秦羽織是看出這副字帖的用心的,所以拒絕了他,同時意識到什麽,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講話盡可能體諒他的心情,盧烨仍然聽出話中意味。
“之前你的多番幫忙我十分感謝,或許有些舉動令你誤會,也很抱歉。”她說。
她一心想着開拓自己的新世界,但行好事,一往無前,卻忽略,別人的步調未必與自己相同。
盧烨沒有就此放棄,跟很緊,羽織陪孩子玩耍時,他在不遠處看着,羽織與洋人學外語,他不經意在門前路過,他哭喪着臉,神不守舍地發呆,次數多了,心思敏感的女同學發現端倪,她們過來勸秦羽織,言語莫不是‘這樣一個大好青年’。
次日,秦羽織托榮叔送信去教堂,以身體不适為由暫時離開,同時給那裏的孩子送去禮物與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