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秦羽織嘗試過打開自己,融入外面的世界,然而計劃中道即止。她也有努力回顧被忘記的那個世界,卻發現就連支點也沒有,無從下手。
她有些氣餒,又歪回長長的沙發裏一動不動,落地窗外天光耗盡,一日一日地消磨。
黃媽路過,誤以為她終于品嘗到辛苦的滋味,急流勇退,十分欣慰:“依我說真的不必那麽辛苦,把先生請到家裏授課多好。”又問:“今天晚餐吃什麽,蒸一膳羊肉可好?”
“随你,黃媽,随你。”
榮叔回來的時候,黃媽還有些擔心:“都辦好了?”
“辦好了,”榮叔輕松說道,“秦小姐呢?”
他們去廚房聊,聲音飄出來。
“晚飯吃得踏實,看樣子盧公子的事一點影響也沒有。”
秦羽織拒絕盧烨,一則一心将他當作朋友,且泛泛之交。
再則,與別人交往的話,會生出對沈賀文的背叛感。
體味到有這種感覺,秦羽織自知是荒唐的,與沈賀文總共一面之緣,可姑姑話裏話外,他們青梅竹馬,該當一對?
煩惱,她現在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在家‘賦閑’的日子,忙于拼湊十七年的記憶。
榮叔不知從哪弄來許多她小時候的玩意兒,以及近兩年的衣物、書籍、筆記,來幫助她了解過去的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些是在秦家永遠見不得天日的東西。
不必說,是沈賀文的努力,他永遠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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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之後,秦羽織只有無盡的失望:愛洋娃娃,收集的娃娃不下十幾個,喜歡裙子,淡淡的紫色,天藍色,抑或是粉色,看的故事書中的主角永遠善良…
是個想象中乏味的人。
這期間,沈賀文仍未歸來。
不過他的禮物卻到了:一本厚厚的英漢詞典。
沈賀文好像知道秦羽織對外文感興趣,輾轉弄到原版書,幾經周折,跨山越海送到她手中時,堅硬的封皮上似乎還留着大海的溫度。
她透過樸素的包裝了解他,是他親手包的亦或郵局的手筆?透過每一個英文單詞了解他,上面的詞語他是否都認得?他一定是英音,不是美音,她篤定。
一日,黃媽上樓敲門:“小姐,你的電話。”
“誰會找我,是姑姑還是秦家?不然是教會的孩子們?不會,他們用不到電話。”
黃媽笑得神秘:“小姐去聽就知道了。”
走下樓來,陽光透過飄窗撒了一地,秦羽織來到電話旁,趨近話筒:“喂?”
隔了一會兒。
“是不是羽織?”男人本就好聽的嗓音,由千裏之外傳來,更加富有磁性。
電光火石間,秦羽織忽地呼吸急促,一時說不出話來,沒來由的緊張。
電話那頭又喂了兩聲,她才弱弱應答,那頭終于松氣的樣子:“試了幾次,總算成功,”他頓了頓,問,“在幹什麽?”
沈賀文那頭異常嘈雜,有輪船與汽笛的聲音,還有許多人的腳步聲,跑起來,沉沉的,塵土飛揚。
很難想象他身處何方與自己通話,她平白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臨戰的将軍于營帳裏寫家書,而軍師正在帳外不辭辛苦地催促,敵人來了,敵人來了。
秦羽織笑出聲,電話另一頭在短暫的兩秒後,竟也低淳地笑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得知,那時戰争、經濟都很亂,人也亂,電話不普及,許多港口時常斷電,沈賀文這通電話連得多不容易。
1936年,中華大地,
沈賀文離家一月,佳音終覓。
……
秦羽織的生日,是六月十二日。
八十七年前的六月,國人在珠海口被英人襲擊,這以後開始了連綿數十載的戰火。
早上黃媽走進房間,興致勃勃說:“我讓老榮開車帶你去兜風,不到五點鐘不許回來。”
“為什麽是五點,不是四點,也不是六點?”秦羽織打趣。
黃媽道:“因為五點鐘開飯!”
秦羽織對鏡梳妝,映出的臉龐圓潤可愛,還記得剛剛離來秦家時,她是非常瘦的,瘦卻不自知,在黃媽看來是只剩下一把骨頭,有一次起夜從鏡子前走過,被裏面穿着白色睡袍的蒼瘦女子吓一跳,才知黃媽所言非虛。
“不必麻煩了。”羽織不想看她與榮叔為自己的事情奔波。
“不麻煩怎麽行,十八歲生日,一生僅有一次。”
“人的一生難道不是每歲都只有一次?”羽織笑着眨眨眼。
“說不過你,快去,不想坐車就去百貨公司購物,總歸開開心心的。”
黃媽堅持下,她只能答應去買花,許多的玫瑰和百合,屆時整間屋子香噴噴,那是她的最愛。
走出花店,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頭看到姑姑秦若琛在馬路對面微笑,不像每一次一樣走過來,許是之前留下了芥蒂。
秦羽織跨過馬路去找她:“姑姑,你怎麽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太好。”
“你還肯叫我姑姑,我以為你會不認我了。”
姑姑看看手表:“有時間嗎?陪我喝一杯咖啡?”
時鐘剛剛指向三點,羽織點頭應好。
并肩行走在繁華的大道上,誰也沒有打破這份寂靜,彼此小心。
芳香萦懷,任何煩惱矛盾都可暫且一抛。
待在餐廳落座,馬上有衣着講究的侍者奉上菜單,點了咖啡,姑姑主動開腔:“鮮花很漂亮。”
“是,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真是抱歉,姑姑忘記今天是你的生日。”說着,又招回那個服務生,添一塊奶油蛋糕。服務生提議店裏招牌是櫻桃蛋糕,姑姑好心情道:“一樣一塊,今天我陪你,不減重了。”
秦羽織開心的同時眼眶發酸,因她發覺,自己不想失去姑姑的同時,姑姑也不想失去她。
吃着蛋糕,歌女慵懶的吟唱從唱片流出:“只要當下快樂…只要當下快樂…”
身旁大大的落地窗被服務生當做至寶一樣維護,纖塵不染,明亮通透,窗外的乞丐近在咫尺。
只要當下快樂,又是怎樣的人生?
“我認識一群教堂的孩子,每個禮拜他們會唱詩,我從未聽過那樣純粹的歌聲,有機會我帶你去聽。”
姑姑道:“羽織,你變了許多。”
秦羽織知道,自己不過是把些許戾氣藏了起來。
“以前我頂讨厭喝這東西,又苦又酸,總是茉莉的爸爸拿來喝,近來我漸漸品出其中的滋味。”
“不管你信或不信,秦家最近發生許多事情。”
姑姑的話說出口就猶豫起來,她知道羽織對秦家是什麽态度,所以說到後面聲音也低了下去。
或許秦家真的發生了大事,令這家族中唯一的女尊長疲憊不堪,可是有關秦家的一切,秦羽織不想探究,她不想一見面就說這些,應對無奈的笑,笑着眼睛飄開。
“你連問也不願意問。”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總有選擇心情的權力。”
“不知不覺十八歲了,覺得自己是否長大?”
“離開秦家,一夜長大。”
“我情願你還是孩子,聽得進勸告。”
秦羽織擡頭:“這才是每個孩子都想長大的原因。”
秦若琛一時恍惚:“不久前小茉莉說過類似的話:‘媽媽為何永遠要我聽你的,我已經是大人了,再有一年就成人。’”
“因為媽媽也是這樣走來的,沒覺得什麽不對,或許時而也會像你一樣感到不自由,但那無傷大雅。”
“小茉莉口氣鄙夷:‘因你懦弱,又貪戀安逸,情願在外祖父庇護下龜縮一生。’”
姑姑笑得凄惶,從包裏取出個金色鏈子的懷表,推到羽織面前:“有關你的東西,我只找到了它。日日放在口袋裏,所幸今天遇到你。”
稍遲,羽織接過,一下子被懷表蓋內的合照震驚。
小女孩梳着兩個馬尾辮,穿着藍布旗袍,開心地微笑,她豈會認不出這人正是自己,而身旁攬着自己肩的白衣少年,笑容傲慢,正是沈賀文無疑了。
照片下,極小的鋼筆字寫着:致永遠可愛的小羽毛。
“可能對你了解自己的過去沒有幫助,但我還是…”
“姑姑,謝謝您!”羽織仰起臉來,“這對我很重要!”
“值當開心成這樣。”
“自然值得。”
姑姑是秦家長女,從小肩負祖父巨大的期待,學業,工作,甚至婚姻都需聽從祖父的安排,即便她早在為她畫的尺度內游刃有餘,也并不代表她是快樂的。
她愛這個外甥女,為了秦羽織,或許願意小小地反抗自己的父親,自父親的書房偷偷取出一樣東西,但是這愛,也僅能讓她勇敢至此了。
這瞬間,秦羽織不再埋怨姑姑,打心眼裏同情她。
“羽織,真好,你又願意喊我姑姑了,姑姑永遠愛你。”
羽織自花叢中分出一骨玫瑰,交到姑姑手裏,走到她的座位去抱她,就像無數次她擁抱自己一樣:“我也永遠愛姑姑。”
告別秦若琛,秦羽織走出餐廳,足踏斜陽原路返回,時間剛剛好,路過跨河大橋時,腳步不覺放得很慢,駐在橋面,俯首就是河,泛着金燦燦的光亮,何不在此欣賞日落?
“我認得剛剛與你擁抱的女士。”
誰在和她說話?
一扭頭便看到盧烨的大高個兒,他的頭發長了,散亂地垂在額頭上面,這樣看上去年輕許多。當然,他本就是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