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她曾經大放厥詞,再也不會回那個家。

然而真當對方舉家搬離,被抛棄的感覺仍使秦羽織倍感荒涼,所以她內心是渴望家庭和牽挂的,即便相看兩厭。

就在秦羽織無數次渴望,失望,渴望,失望的過程中,‘家人’這個詞,也以刺的形象,深深紮入她的骨血,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他們的刺,如果是,對面的人揮手把刺拔去了,多麽輕飄飄。

秦若琛對着空空的樓梯凝望了一會,何嘗不是在悲傷的?前不久,她對秦羽織說會永遠愛她。

意料之外,第一個來勸秦羽織的人是沈賀文,夜晚,他們隔了一道門,他在外面問:“要不要喝熱牛奶?”

“明天我不會去送行。”

“羽織,你們是親人。”

沈賀文幾時也學會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了?

“我們從來沒有以親人的形式相處過,甚至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

“我不知道我到了那裏說什麽,”她道,“告訴他們永遠別再回來?”

沈賀文在門外沉默半晌,就當秦羽織以為他要放棄時,開口:“我只是不希望有一天你會後悔。”

羽織嗤笑一聲:“我怎麽會後悔?”看來沈賀文并沒有想象中了解她。

數月記憶編織出的是可怕的噩夢,足以将過去未知的十七年感情消磨殆盡。

她想有時候自己也是需要愛的,即使不願意承認,她也曾渴望過那個老人給予自己一絲絲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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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次喃喃自語,祖父哪怕只分給她給予小茉莉的一半溫暖,她定然永志不望,心滿意足。

可祖父究竟給了她什麽?是一個恥辱的身份,還是數也數不清的困惑?

回憶時,秦羽織忍住眼淚,大腿上平添了幾道掐痕。這不是傷心,只是無比的懷恨在心。

天蒙蒙亮,推開房門,沈賀文在這守了一夜,他這麽高個子,在卧室門外的扶手椅上睡了一整晚,兩條大長腿無處安放,懸在扶手上,虧得這樣能睡着。

那杯牛奶已經冷卻,上面起了一層厚厚的奶皮,暗淡,渾濁。

只是極輕的動靜,他睜開眼睛,有些惺忪:“你醒了?”

風流倜傥的沈賀文幾時這樣‘落魄’過。

一夜而已,下巴就有了胡茬,眼下烏青隐約可見,衣角有一半挂在外面,另一半卻好端端塞在皮帶裏。

“我答應你,我們這就出發,”秦羽織突然改了主意。

那一刻,她未發覺她實際是極端幼稚可笑的,“朝令夕改”只是因為發現這個男人在乎自己。

既然收之桑榆,何憂失之東隅?

秦羽織口是心非道:“人在屋檐下,屋主人的意見豈能置之不理。”

沈賀文臉上的疲倦一掃而空,振奮道:“好,等我。”

沈賀文一面吩咐黃媽準備早飯,一面讓榮叔去開車。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需要趕快。”

她轉身回屋子梳洗,應道:

“十五分鐘後,樓下會合。”

岸邊的風很大,榮叔把他們直接拉到碼頭,然後自己駕車去岸邊等着。

秦老爺即羽織的祖父、姑姑、姑父和大小茉莉站在不遠處。

還是小茉莉先看到她的,不滿地對媽媽說:“秦羽織怎麽來了?”

大茉莉道:“我們等的就是她,你不知道嗎?”

“這不可能。”

“祖父都不要她了,真是陰魂不散。”

秦羽織離開沈賀文的身旁,微笑着上前:“放心,我不會與你們同行。”

“你也休想。”小茉莉恨恨道。

秦羽織反常的平靜,第一次拿出成年人的口吻:“小茉莉,到了國外你也要聽話,認真聽每一個人的話。”

小茉莉果然用惡狠狠的目光瞪過來,秦羽織心頭快慰,卻不表露,揚揚眉頭,沖她挑釁。

她何嘗看不出,小茉莉不想出國,不想循規蹈矩,卻不得不。

報複的快感使人輕飄飄的。

然後秦老爺來了,看透秦羽織一樣,厚厚的鏡片把她從頭到腳掠了一遍,卻選擇對沈賀文道:“沈先生,麻煩你了。”

習慣性忽視她。

他們去到一邊說話。

姑父賈士章拿着衆人的號牌去辦理登船手續。

這個忙碌的男人很少現真身,不是忙着交際就是忙着做生意。

姑姑欣慰地看過來:“謝謝你能來。”

“不知道姑父會不會習慣海外的生活?”

“總會習慣的。”

“可是國內這麽大的根基,說斷就斷了,怪可惜,真的不能東山再起?”秦羽織學會理性分析。

“也是沒有辦法,好了,姑姑使眼色,”他回來了,別再說了。”

賈士章笑得和善,叫走小茉莉,好一個鞍前馬後。

秦若琛忽然将一把鑰匙塞進羽織手心,環扣系着吉祥如意的紅繩,繩子的一端編織着精美的圖騰。

“我有一艘船,買來後也未出過海,此去不知多久再回來,勞你幫我打理。”

她眼神兒溫柔,說不好是留戀故土,還是舍不得故人,理應都有。羽織一下子傷感起來,顧左右而言他:“船艙都有什麽?我能出海嗎?”

“幾張舊帆而已,偶爾取出晾曬,當然可以出海,不過要請可靠的人。”

“好,好。”她無心地應喝着。

秦老爺回來了,他道:“交給她,能放心嗎?何不拿去變賣。”

沈賀文道:“羽織,收了長輩的禮物,要記得道謝。”

秦老爺不滿。

姑侄并肩倚靠着欄杆,好像一切并沒有任何不同。

想象中的離別場面沒有發生,面對即将相隔萬裏的人,彼此都是平靜且麻木的。

人是遲鈍的動物。

風照常吹拂,只是比城市街道上的風更驟烈。

陽光照常溫暖,風光中夾雜船鳴,那便是姑姑他們即将踏上的輪渡。

兩人都穿着齊小腿的長裙,大大的沿帽,一齊低下頭時,宛若姐妹,奔跑着的外國水手一邊拉缰繩一邊朝她們吹口哨。

一切并沒有什麽不同。

回去的路上出奇沉默,應該說是秦羽織沉默,沈賀文不來打攪,榮叔專心開車,距離海岸線越來越遠。

現在,羽織打心眼兒裏感謝沈賀文,他在替她的将來鋪路。

多年後,她當會慶幸今日的體面。

但是什麽都改變不了人去樓空的事實,此刻開始,秦家僅剩下她一人。

幸在,有沈賀文。

他很少加班,不管公司的事務有沒有忙完,夜裏七點一準到家,他擔心秦羽織寂寞。

之後便是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過去,她深信看透了這座城,竟不知,它尚有許多面是不曾識的,疾苦的,繁華的,璀璨的,蕭條的,紛亂的,井然的,到了深夜,會看的愈發清楚。

車子開過跨江大橋,烏雲遮月,醉酒佳人妝容精致,肆意游蕩,到了白天回到素面朝天,她就會想起那本壓箱底的《聊齋志異》,“我本就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待得子時,幻化人形,春宵苦短…”

她們為何放縱?為何克制?

沈賀文問,為什麽表情那麽古怪,想到什麽,羽織答:“又有書生要跌進網裏。”

他将視線投向窗外,半晌目光流轉:“你豈知那書生不知她的真身,又怎知他不是用情至深而自願沉淪?”

他的眼睛像是口深潭古井,望不到底,她被吸進去,退出來,笑道:“說遠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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