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此人就是那天在操場言語譏諷小榮,進而間接幫助到秦羽織的人,他姓趙,單名一個生字。
學校本就不大,加之像今天這樣的大課一周一次,久而久之也就熟了。
聽他這樣說,女孩兒們喜出望外,紀雯當即要求趙生引薦,他卻有些為難,道:“非我不肯,實乃不敢也,老師這人頗有些性格,不喜歡與人打交道。”
這事到秦羽織也就完了,可紀雯很會與人拉扯,言語間攻城略地,她道:“別推辭,我是沒見過隐士高人收入仕弟子為徒的。”趙生有個叔叔,官做得很大。
趙生只得講實話:“算是服了你,實不相瞞,梅薔是叔叔座上賓,收我為徒因為人情,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如今她成名,不見得再認識我。”
空歡喜一場。
徐瑩道:“這麽看,梅薔并非石佛,趙生,她的住址有沒有變?”
趙生痛苦地抱住頭,大概悔不該逞一時之快,惹來這麽大麻煩,他道:“容我打個電話。”
紀雯道:“你去,我們在此地等你。”
他走後,大家本不報希望,誰知,沒一會兒他回來了,表情古怪:“真神奇,老師痛快的答應了。”
能有這樣的轉折,始料未及,最終商定,由趙生帶秦羽織去拜訪梅薔,紀雯,徐瑩鶴子三人留在校園。
梅薔的音信皆由趙生轉達,她似乎惜時如金,深夜仍舊工作,會面也定于夜間八點鐘,如此一來,不免要想辦法躲過宵禁,羽織帶趙生去了與沈賀文離校的地方。
翻過栅欄門時,她想到那夜的沈賀文,一瞬的功夫,趙生跳了下來:“讓叔叔知道非打死我不可,我都幹了什麽。”
……
梅薔的家十分古樸素雅,精心設計但看不出矯揉造作的痕跡,這與她一生的事業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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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她裹着一件羊絨披肩出來迎接他們,是比想象中的藝術家富态的。
她很和藹,或者說是客氣,請孩子們吃水果。
“你就是蘇晴的女兒?”還以為會寒暄一陣子,沒想到引他們在客廳坐下後便開問了。
不過這樣也好。
秦羽織說:“是的,梅老師,聽說您與母親在大學住同一間宿舍,想必您很了解她。”
“當然。”
看樣子她有許多故事。
羽織問:“能否說與我聽?”
“看你要聽什麽。”
梅薔的眼睛一直在探究面前的女孩子,氣韻渾然天成,五官無可挑剔,當年的蘇晴給人一種‘美,卻不敢接近’的感覺,這女孩子則是‘美的入世’。
這年紀的女子,還不知歲月催人老,連妝容都帶些不修邊幅的味道。
梅薔多羨慕這份潇灑,她如今是只得用金銀首飾去裝潢自己了。
不過女孩雖然衣着樸素,頸間絲巾卻價值不菲,她本人未必知道。
秦羽織道:“任何。”
梅薔不知道她記不起許多事:
“你母親是學生時代出名的美人,很有才氣,許多人愛她,”她坦誠,“蘇晴很可愛。”
趙生道:“能令同性以可愛形容的女子,定然不簡單。”
“研究藝術的人,難免恃才傲物,可她有才華卻不自知。”
“我們相識那年,與你們一樣的年紀,大多數同學還在為學書法還是繪畫困擾,她已經是李老的關門弟子。”
“李老?不會是那位…”
“正是。”
“哪位?”羽織問。
趙生側頭小聲對她說:“我們學校藝術班的創始者。”“啊…”是個位列仙班的,她肅然起敬。
嬰孩的啼哭自二樓傳來,女傭下來,對梅薔道:“太太,他在喚您呢。”
梅薔蒼白的面孔露出一絲腼腆的微笑:“讓你們見笑了,将近四十歲才生下他,都被周圍人慣壞了。”
原來她臃腫的身材,是生育尚未恢複。
“嬰孩沒有時間概念,晨昏颠倒,白日沉睡,專挑夜間大哭,我只得調整作息,夜晚創作,兼顧喂奶,白日補覺,如此所有人得到休息。”
羽織看向趙生:看,你以為孤僻古怪的人,其實另有隐情。
趙生起身告辭,不知不覺,他們在此留了一個鐘頭,梅薔已把孩子抱在懷中,軟軟胖胖的小家夥十分可愛。
“招待不周,讓你們白跑一趟。”
秦羽織說:“本來也是漫無目的,所以哪怕有關母親的只言片語都是難得的收獲,謝謝您。”
“你真懂事。”
路過穿堂,一幅巨作懸挂牆面,未着色的羽毛,迎風起舞。
梅薔道:“我們的畢業作品,你一定也在蘇晴那裏見過。”
原來姑姑的羽毛是母親的,秦羽織震驚。
“是的。”
“不介意的話,可否告知我蘇晴的着色?”
“藍色,”秦羽織道,“大海一樣的顏色。”
“從未見過藍色的羽毛。”
羽織笑:“不知道,或許并非寫實。”
離開房門,回望一眼,梅薔仍在望畫所思,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與一分鐘之前那個梅薔很不一樣。
藝術面前,她宛若嬰孩。
可敬的藝術家。
“她好像很喜歡你,”出來後,趙生對秦羽織說,“她見你笑容很多,對我們卻不。”
秦羽織卻認為梅薔欲言又止。
紀雯不知用了什麽辦法,弄來梅薔班級的畢業合影,十幾名女生,全部青年裝,中長裙,齊肩發,羽織認不出蘇晴。
很快,迎來第二次拜訪。
第二次造訪梅薔住宅,仍然是夜間,像是彼此默契的約定。
一個夜晚,一杯茶,一段故事,以及回去以後徹夜難眠。
意外的是,開門者是一個男子。
門鈴才響過一聲,男子即出現,他介紹自己為“芳齡的丈夫”,奇怪,芳齡是誰?趙生在她身後小聲道:“這位是師公。”
秦羽織後知後覺,梅芳齡,梅薔,竟是同一人。
男人把客人領到室內即消失去了二樓,不茍言笑的樣子與梅老師‘笑春風’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
路過走廊,羽織見到那幅畫已經上了顏色。
“怎樣,是否相同?”
梅薔不知何時出現,斜倚門框,發梢微濕,沐浴更衣後的她膚色愈發蒼白。
“很美。”秦羽織道。
她沒有說,與母親的還是不一樣,失之毫厘差之千裏。
“待畫做成,我會加上蘇晴的名字。”
她想,母親大概不會在乎這些,但還是說謝謝。
畫冊攤開在茶幾上,均是手稿,羽織捧在手裏翻看,不由得驚嘆梅畫師高超至此,有的僅僅是淩亂的線條,看似無章,卻是一張怪人的臉。
她看癡,久久難以入座。
梅薔為自己斟紅茶,輕笑:“你仿佛從未看過母親的手稿。”
“這是母親的畫作?”秦羽織不敢相信。
“畫作?你可以這樣稱呼。”
趙生很合時宜地插進話來:“來來,兩位女士快快請坐,你們不坐,我怎好入座。”
羽織忘記了母親,忘記了生活中的她,何嘗不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此刻她與母親僅剩藝術上的關系,她的血液向心頭奔湧,目光無法從圖冊移開。
抛開血緣,她們的底色竟然相通,她尚能欣賞母親,真是天賜的緣分。
羽織想,學生時代即有如此手稿的女子,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必成大家。
她是十分欣慰的,因母親死前并不是默默無聞,但同時也覺得若有所失去,秦家把一切都藏了起來。
“看你如此激動,我還能不能說這裏只是廢稿?”
“什麽?!”換趙生驚嘆,“給我,都給我,我拿去給叔叔裝訂出版,或能賣個好價錢。”
梅薔白他一眼:“俗氣。”
又道:“沒錯,廢稿,被蘇晴抛棄的作品,卻被我視若珍寶,反複觀摩,近二十年靈感所在。”
秦羽織道:“我的室友張鶴子每每寫文章,也要扔滿地手稿,稱自己寫的東西慘不忍睹,殊不知,我們亦會在她離開後偷偷将其收起,熨平,因實在才華橫溢。”
梅薔點點頭:“謝謝你的體貼,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
想到來意,羽織将畢業生相冊取出,梅薔接過,看了一刻,很是愛惜地擦拭着照片表面:“原本我也有一張,可惜搬家時弄丢了,你們可還有第二張?能不能把這張留給我?”
趙生辦法很多:“我會向照相館取經。”
“謝謝。”
秦羽織問:“梅老師,這上面哪一個是我母親?”
“裏面沒有蘇晴。”
“什麽?”
梅薔擡頭:“你的母親尚未畢業,她自然不會在這裏。”
若說前頭那次是震驚,這一次又算什麽?
羽織久久說不出話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趙生同樣如此。
梅薔見狀,面色突變:“怎麽?你不知?”羽織搖頭。
“造孽,說了不該說的,”她很自責,“我沒考慮那麽多。”
秦羽織想,是坦誠的時候了,遂将失憶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梅薔點頭:“難怪你來尋我,你把她忘了,有沒有辦法痊愈?”
羽織說随緣。
“能不能再講些母親的事?”
“看來是天意,”梅薔定了一會神,道,“畢業那年,蘇晴嫁給了你父親,中道放棄學業。”
答案竟然是這樣?
羽織追問:“可是學業與婚姻并不沖突,有人逼她?”她幾乎肯定是秦老爺。
梅薔道:“我并不知道那麽多,對不起,我不能揣測任何人。”
女傭适時打斷對話:“太太,湯煲好了,要不要端上來。”
“抱歉,是我進藥的時候,生完她身體很不争氣。”梅薔對客道。
離開的時候,每個人都不在狀态,或多或少地陷在困惑裏。
趙生送秦羽織回學校,路上失落道:“多麽可惜,她本有機會成為第二個梅薔。”
誰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