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秦羽織往往要出一身冷汗,程序只才進行了一半而已,傷口處的腐血與膿水亦需經由大夫的雙手擠出,上藥,方告一段落。
每當這時,沈賀文變得很煩躁,大夫委婉地将他請出屋子。
秦羽織能回校那日,老榮送到校舍,有兩封信函已經在書桌上停留了許久。
一封是張鶴子的結婚請帖,她震驚:“不是才定下的事?”紀雯道:“聽她姑媽的鬼話,半年前就在過禮了。”
“經我們一鬧,更害怕夜長夢多,不急着辦才怪。”
羽織問:“去不去?”一時沒了注意,鶴子的家人未必歡迎她們。
徐瑩是準備去的,可是紀雯性烈,自己不去也不許她們去。
“是她自己要做諾夫,我眼不見心靜。”
徐瑩道:“那天下着大雨,鶴子還來送請帖,我瞧她鞋子已經濕透了,眼巴巴把帖子遞到我們跟前,怪可憐的,朋友一場,咱不去,也沒人給她撐場面了。”
紀雯不說話,知道她已經心軟。
事實是鶴子結婚那日,哭聲最大的便是紀雯。
宋先生在嫁妝上沒有苛待鶴子,紅妝滿堂,是喜慶的,可難保不是為着‘利益交換’,聽說夫家是當地的小財主。
新郎家人丁興旺,來迎親的十多個與新郎同齡男女,聽說彼此都有血緣關系。鬧洞房的,又是另一批人。
今後鶴子會與他們同住,只要想一想,已經足夠窒息了。
鶴子非常乖巧地跪在地上說:“婆婆喝茶,公公喝茶。”然後挨個兒見過嬸嬸,舅公,舅母,太婆,外太婆,表妹,小叔。這些繞來繞去的身份,都被她叫對了,仿佛她已在這座深宅大院裏活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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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很不像大家認識的那個鶴子。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新郎懂得體貼。
這個三十來歲,曾經喪過一任妻子的男人,數度站在新娘的房間外,叫喜娘隔着一道紗窗問鶴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心。
舊式婚禮過程繁瑣,新娘等候的時候往往誤了飯點。
紀雯道:“新郎官兒很周到。”
鶴子卻很淡定,道:“經歷過一回了,是會比沒經歷過的有經驗。”
大家沉默。
未堅持到夜宴,秦羽織一行就要告辭了,因學校只批了半日的假,她們尚需回去上晚課。
鶴子的妯娌嫂子是籌辦宴席的人,她勸道:“課業哪有婚事重要,放一放無妨。”徐瑩帶頭禮貌回絕,這女人手眼通天,她們才說離開,她便來勸,才一回絕,禮品糖果就由下人拎上來了,她道:“既然這樣,我就不強留了,以後歡迎常來玩。”
鶴子一天下來,離別家人時沒有哭過,同學走時卻泣不成聲。
她八歲的弟弟将她們送出門外。
這男孩不僅眉眼像鶴子,言談舉止也透着‘沉着’二字,他道:“姐姐們慢些走。”小小的個子,眼睛卻比二十來歲的人都成熟。
宋先生不放心,也跟出門來,小老頭兒長布衫,邁門坎兒時衣擺一提,端地意氣風發,他不計較不久前發生的事情。
紀雯道:“你看,他把這裏當自己家了。”
第二封信函,是學校的通知函,叫秦羽織星期三一早去教導處報道。
沒想到等待她的是蔣家明。
他說,本該由鶴子做的演講,輪到秦羽織來做。
她當下十分詫異,她的成績排在二十名開外,上學期還有過不及格,由她演講,他人豈能信服?
蔣家明道:“你雖然不合适,但也只能矮子裏拔将軍,你的口語僅次于張鶴子,屆時需要英文脫稿。”
又問:“你的口語怎麽練的?”
她道:“入學時在福利院做過數月義工,那裏的洋人教會我。”
蔣家明搖頭:“數月而已,不可能這樣流利,小時候呢?”
秦羽織尴尬道:“抱歉,小時候的事情不記得。”他笑:“沒關系,我也不是故意打聽。”
她道:“不久前家裏出了一些事,”指一下頭,“這裏受傷,不記得了。”他一怔,若有所思,過了很久道:“不好意思。”
秦羽織聳肩:“還有其他事嗎?”
沒想到蔣家明當即從桌上拿起筆來修改文章,讓她從此時開始準備演講稿。
鶴子的文章寝室裏的人第一時間便拜讀過,可是再度拾起,時移事宜了。
鶴子寫道,自由是被我們的民族遺忘太久的本性,可是如今有太多人想要複活他,這便又走到另一條岔路上去,即沒有約束的自由。如果有更多的人能夠懂得穆勒所說‘團結的自由’,即在不妨礙他人幸福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自由,那我們的社會文明也将進步飛速。
鶴子對世界是抱有善意的。
秦羽織對蔣家明說,自己不能勝任,她不忍奪走鶴子的心血,蔣家明看着她,若有所思道:“張鶴子同學早已同意。”
羽織意外之餘,更覺傷感,這文章就是她的孩子,萬不得已,為了使心血得見天日,她拱手讓人。
道:“還是不行。”
“那麽重做一篇呢?”
她無奈:“實際上我對這個論題已經失望了,我不覺得自由光憑吶喊可以得來。”
鶴子就是個例子。
這時有人進來,是蔣家明的同事,那天在校長辦公室見過,現在秦羽織知道他的身份是‘金部長’。
他道:“這不是那天氣勢洶洶的姑娘?”然後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你那同學還是結婚了?”
待得到答案,點頭道:“來做什麽?”
蔣家明對他簡單說了幾句,又對秦羽織道:“不必那麽快回絕,回去再想一想,春假後我找你要答複。”
男人笑道:“家明兄為人頗有些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像現在的孩子,容易退縮,依我看,幹脆将這篇演講取消,換歷史系的同學。”
蔣家明只道:“這不一樣的。”
那人無所謂一點頭,一邊向辦公位走去,一邊調侃道:“理想主義者。”
與此人做同僚,大概是件憋屈的事。
可蔣家明面不改色。
春假為期一周,沈賀文說去天津處理一些事情,順便拜會外祖母,他是看出秦羽織最近心情低落,邀她同去,她沒得選擇。
沈賀文的母家姓王,是天津很有地位的家庭,光緒年間做官,主持過科考,與當地同樣顯赫的石家,張家都有姻親。
他們下火車後有傭人來迎接。
王家是很大的,你去到街上,左手邊一面灰色的圍牆,從東到西全是王家的院牆。
這樣的建築在中國許多城市都可以見到,不一而足,當然有風格上的差異,但都難逃一個“大”字,用老人的話說,是恢弘。
它們并不是近幾年才建成的,而是縱跨了一段又一段歷史,在每次歷史的得失中,又剛好站在了既得利益之列,才得以沉澱、保存,每片磚瓦都少不了古舊的氣韻。
王家祖上世代為官,翻遍家譜,名人輩出。徒有其名的大有人在,滿腔熱血和建樹的也很多。
秦羽織曾戲言沈賀文為“沒有商人氣質的商人”,正是再合适不過,從這樣的背景中長大,那一份浸淫骨血的自矜、不與人為舞丢不掉。
曾有一度,王家幾乎走向沒落,世代為官的家庭,一夕之間,無官可做,過去追逐之,供奉之的牛鬼蛇神盡數散去,單只剩下權貴的傲氣,卻不似書香門第那樣肯忍寂寞,更無三教九流的開拓精神,一大家子,眼看就垮了。
彼時沈賀文剛剛學成歸來,沈家的狀況也很不好,在外人眼裏,他就是個學生,勉強打通關節,重建沈家的遺業,連帶着拉一把王家,王家倒真趁這機會站住了。
所以于王家來說,沈賀文即是親人,亦是貴人。
舉家迎接。
在院子裏,秦羽織就已經見過了大舅母,二舅母,很快,進堂屋又見到老太太,大舅公和他的子女、姨娘,以及一群少男少女,有的叫沈賀文表兄,還有的叫他三伯,那是因為沈賀文的母親家中排行第三。
大舅公的兩個姨娘一個姓周,一個姓田,周氏斯斯文文的,不愛說話,無論見生人還是沈賀文,只管點頭笑,牙齒也不肯露出。
姓田的倒是主動四處張羅,行事頗有點章法,老太太沒制止,大舅媽臉上也不見愠色,就知她向來如此。
放在過去,姨娘很少會出來見客。大舅媽涵養很足。
老太太一高興,招呼衆人去自己院子裏用晚飯,平時都是自己吃的,圖清靜。
“三伯幾時再去國外,能否多拍一些照片?”
說話的孩子叫長澤,周姨娘的孫兒,他還有一個妹妹叫長生,縮在母親方氏身後,秦羽織遞給她糖,要方氏首肯了,才伸出手來,怯生生地。
羽織想起鶴子。
這會子功夫,大舅媽的孫兒長潤擠了過來:“想看外國人,叫祖父帶你去起士林,哪兒廚子都是外國人,”他對沈賀文道:“上回三伯寄過來的照片,他很是喜歡,多數都拿去自己房中了。”
長澤道:“我哪裏單只為了看洋人?再者起士林的餐太俄式了,我吃不來。”
兄弟二人一人一句,明明是争執,但可以看出來關系很好,所以大人沒有制止。
沈賀文道:“想見識何須照片,隔着一層縱有感慨也是牽強附會,待你十八歲,可自己決定是否游學。”
長潤道:“我也可以去嗎?”
沈賀文道:“只要你父母舍得,當然。”
“表哥難得回來一次,還要周旋你們兩人。”說話的是個姑娘,看上去比秦羽織大不了幾歲。後來聽長輩宛卿宛卿的叫,就知道大名叫王宛卿了,乃田姨娘的女兒。
長澤不再出聲,長潤道:“姑姑最愛說教了,可是人家秦小姐都沒說什麽,你卻抱怨良多。”
四目相對,秦羽織與女子看向彼此,對方先別了頭,教訓長潤:“那能一樣?”
舅媽回頭:“越說越不像話。”
三個年輕人終于熄聲。
餐後,沈賀文将秦羽織帶回房中便去到前廳與舅公及商會過來拜訪的人議事。
過了陣子,婢子喚羽織去前頭玩,說:“大家都在。”她雖然奇怪沈賀文為何不自己來叫,卻還是去了。
一進屋子,就見長潤、長澤聊得熱火朝天,長生乖巧地坐在蒲團上,幾個女子在一旁吃茶,沈賀文不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