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長澤先看到秦羽織,忙上來:“秦姐姐你快來。”
羽織在門口站了瞬,笑道:“在聊什麽這麽開心?”
長潤迎出來:“我們正在讨論應該怎麽稱呼你,姑姑覺得該叫你秦小姐,長澤想叫你姐姐,我卻覺得,你既是三伯的朋友,也當與三伯一個輩分,姑姑偏不讓。”
與沈賀文一個輩分?那還得了,長澤長潤比秦羽織小不了幾歲,這下子都要被叫老了,她忙道:“不必拘泥。”
宛卿從容地走過來,親熱道:“怎好讓客人站着,快來坐。”
長澤湊上前道:“秦姐姐,說一說上海的事情吧。”宛卿叱他:“怎似沒有見識的小工匠?說你是管家的兒子也就罷了,偏是我那血親兄弟的嫡親兒子,實在不應該。”
長澤被埋汰倒是并未不快,真誠道:“本來就沒有見識呀,所以要多聽,姑姑你不也是一樣?”
宛卿不易察覺地失态,她如今已有二十歲,學校是仔仔細細上過幾年的,且是張先生創辦的南開學校女中部,只是于她而言,讀書是件實在枯燥無用的事,未及畢業就前功盡棄了,并不追悔。
地界兒也去過不少,北上的南下的,所過都是大城市,未出旅店的小房間罷了,餐飲自有侍應生送到房中。
過了十六歲,父親以她成了大姑娘為由,不再帶她出行,宛卿自己也深以為然,覺得女子不應該抛頭露面。
對于秦羽織,她內心是當作異類和反面個例的。
長澤倒好,張口一個秦姐姐,閉口一個秦姐姐,反把她這姑姑抛到腦後,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惱的,宛卿嗔怪:“有那樣的閑心何不多操心自己的妹妹,她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不好整日粘着兄弟。”
長生被說的竟哭起來,宛卿訓道:“哭什麽哭,我才說了幾句。”哄不好,幹脆扯來桌上的搖扇,到一邊喘粗氣去了。
長澤非常懂事,他哄妹妹有自己的一套語言,秦羽織再次拿出口袋裏的糖果給長生,小姑娘慢慢在啜泣中平複下來。
一陣子之後,丫鬟芳兒從前屋來,只管走到王宛卿跟前兒禀:“當家的把客人都留下來用晚飯了,老太太派我來提個醒,叫咱們別傻等着,小廚房随時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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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又回頭沖秦羽織笑道,“老太太說不好怠慢貴客,雖說今日搭戲班子是晚了,但咱院子裏能耍的玩意可不少。”
長潤站起來說:“秦小姐可沒那麽多計較,你先下去吧,我們自會看着辦,且叫那小廚房也散了,一會子前頭三伯他們用什麽便多備一些送過來。”
長潤對秦羽織笑道:“說什麽院子裏能耍的玩意,打麻将總不會出錯,秦小姐你說怎樣?”
因不好掃了主人的興,秦羽織當然說好,實則麻将這東西她不怎麽精通,單見姑媽和她的朋友們玩過幾把而已。
王宛卿對長潤道:“賭,又是賭,看你何時成為小賭罐。”
她雖這麽說,置上桌卻是個行家裏手,殺伐果斷,不在話下。
秦羽織勉強應付,不出三個回合已經露怯,王宛卿忽然問:“聽兄弟們說,秦小姐平時住在表哥家裏?”
麻将桌真乃外交者的天堂,比不上觥籌交錯時的直抒胸臆,勝在一個婉轉,什麽話題抛上來,被麻将牌的聲音一撞,都顯得不是那麽走心,事實上問者走心,聽者亦然。
秦羽織知道她是有心套話的,不然大可以去問沈賀文,簡單應付着,宛卿見從這得不到什麽,遂也絕了念頭,只是牌殺得更狠。
秦羽織已經忘記是第幾把了,帶出來的鈔票輸了大半,宛卿提議:“時候不早了,不如把手裏的都壓上,一把決勝負?”
長潤道:“姑姑,我看出來秦小姐是不大會玩的,不如今日就算了。”
宛卿道:“害怕你三伯怪你不成?來來來,洗牌。”
只好客随主便。
忽然間,秦羽織耳朵後面多了一張嘴,他道:“打一統。”
回頭,是沈賀文。
他俯下身子,越過她的肩膀去摸牌:“三條,碰。”
“秦羽織勝。”
活脫脫一拉偏架的,她竊喜。
王宛卿愣了半晌,臉色一沉:“表哥,你為什麽幫她!”
沈賀文只道:“王宛卿,交錢。”
長潤長澤在一旁起哄,沈賀文看着秦羽織道:“下次不想應付記得說出來。”
王宛卿臉色越發晦暗。
……
沈賀文此行是來籌備南北商會事宜,第二日陸文熙自上海趕來彙合,錦華作為他的未婚妻随行。
天津的舊友鬧着聚一聚,便由當地的郭二哥做東,在利順德二樓定了雅間,置兩張大桌,用過飯,男人一張桌子讨論正事,女人另占一桌閑談。
眼見黃昏将至,那頭的男人們還沒有散的意思,東家竟叫來侍應生開酒。
朱錦華道:“他們湊一起還能做什麽。”
酒過三巡,有人提議兩桌和一起做游戲,誰擲的骰子點數小便要回答在場一個問題,女孩們沒玩過的躍躍欲試,玩過的皆面有難色,陸文熙解圍:“輪到女眷當不當問得過分?小心趕明兒人家兄長找上門揍你。”
如此一來,女眷樂得旁觀。
羽織問朱錦華這游戲的妙處在哪,錦華道:“等着瞧吧。”
不湊巧,第一把便輪到陸文熙,那東家壞笑一聲:“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請問。”
“在朱小姐之前有過幾任女友?”
秦羽織一吓:“竟問得這般露骨,你不惱?”
“你呀,太大驚小怪,”錦華笑笑,“玩麽。”
于是秦羽織知道,妙處便是在當事人不生氣的前提下,讓他自願刨開隐私,博人一笑。
風水又轉了幾轉,終于輪到沈賀文,現場氣氛驟然靜下來,沈賀文上下抛着篩子,一對眼睛似笑非笑。
他風月傳說雖多,真朋友卻十分明白個中真假,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就成了難事。
提問那人遲疑了,向後仰身道:“沈兄的我需好好想一想。”
有人提議:“不妨就說一說此生最難以忘懷的一句話好了。”
“這個好,”提問者狡黠補充道,“定要女子說的才算數。”
秦羽織不覺與問話的人一樣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半晌,骰子被沈賀文握入掌中,羽織能感到他目光落到自己的臉上,道:
“意恐遲遲歸。”
他的眼睛是燙的。
“這算什麽答案,場合呢,地點呢?”人們等着他答,沈賀文只淡道,“這是第幾個問題了?”對方哀呼一聲:“大意失荊州也,啥也沒問出來。”
時候不早了,友人散場。
樓梯好暗,秦羽織忽然不敢往前邁步,好像踏空便跌進萬丈深淵,這時,有人握住她的手,是沈賀文。
樓道窄窄。
走到亮處,他仍沒有松手,兩人就很自然地在月下牽手漫步。
夜涼如水。
來得倉促,她只準備了三套換洗衣裳,低估了北方的寒冷,一時顯得不夠穿。
長生怯生生地在門後頭露出一只眼睛,問:“秦姐姐是不是冷,大奶奶的衣裳你可以穿。”
長生小小的身子跨過高高的門檻兒,拉着羽織的手朝外走,直走到大舅媽的院子,然後放下手,顫抖着兩根小辮子跑開了。
舅媽笑道:“這孩子怕生,看得出很喜歡你。”
舅媽拿出她年輕時候衣服:“我穿不慣洋裝,請你諒解,這些你應該能穿。”
一個家庭的女主人,竟然是這樣謙和的,秦羽織很是有些意外,更有些惶恐,她雙手把衣裳接過來:“現在已經很難見到這樣的好料子,看上面的花紋,多精美。”
絕非奉承。
舅媽展顏,十分受用,話多起來:“你看,都是我親手繡的。”
“高手在民間。”
話匣子一打開,秦羽織一時半會抽不開身,陪舅媽喝茶。
“秦小姐,我真羨慕你們,生在了好時候,你一定會很多英文吧?”
舅媽平時寂寞慣了,她的兒子不和她說這些,秦羽織忽然不着急走了。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舅媽這個生在前朝,長于舊式大家族的女人,無法想象男人和女人摟在一起跳舞的場景,聽羽織講述學校裏的事,一時也很新鮮,但問的問題卻很幼稚:“男學生與女學生之間是否會隔屏風?”
“什麽?授你們洋文的先生竟是個洋人?成何體統。”
年輕人與上了年紀的人面對新事物的不同态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對未來的預判:自己可以主宰多少。
所以許多老人觸及到新領域的邊緣即退縮,未必是他食古不化,只因他們預判,那是個自己無法主宰、無法自證價值的時代。
多少有英雄遲暮的黯然。
沒多久舅媽的話題很快又回到了料子和繡樣:“子姍與子華小時候的衣服都是我親手剪裁。”
子華即長潤的父親,子姍已經嫁人,這回沒機會見到。
“裁縫鋪的衣裳他們不肯穿,總要嫌硬的,”她不無驕傲道,“後來孩子們上學是有制服的,不穿也得穿,我才不必再受這份累。”
聊到興致所至,她非要讓秦羽織去裏屋換衣服。
“已經叨擾您很久了。”
她說:“快去,不合身我正好補兩針。”
舅媽親手為她換了發飾,看秦羽織脫胎換骨,宛如舊社會的閨閣小姐,這才點頭罷休。
“若在前朝,你這模樣是要選上寵妃的。”
舅媽滿眼稱贊。
“那真是太遺憾了,”秦羽織故作愁态,“可憐年紀輕輕就要英勇就義。”
舅媽撲哧一聲笑出來:“秦小姐你真幽默,難怪賀文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