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沈賀文外出辦事,直至黃昏還沒有見人。
他的秘書間行倒是過來一趟,通知家裏不必等着用晚餐,要很晚才回來。
在前院辦完事兒,間行往秦羽織的院中送了個包裹,說:“沈先生特意叫我買的,秦小姐撿着愛吃的嘗嘗。”
是祥德齋的點心,那天開車路過,她好奇往裏面看了一眼,沈賀文記住了。
這時候前面的大廚房開始喧吵,是主人催促上菜,果然,沒多久丫頭來請她。
和群陌生人進食,很可能王家還有‘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那太不自在。聽說為迎接沈賀文,遠方的叔伯都到,想一想就頭大。
秦羽織斟酌怎樣開口拒絕:“那個…沈賀文給我帶了一包吃的,我差不多吃飽了。”
丫頭點頭:“明白,少爺走前留下話的,秦小姐可以不去前廳,是大奶奶覺着這樣難免照顧不周,還是來問一句。”
少爺?
反應了很久,秦羽織才意識到是王家人對沈賀文的稱呼。
奇奇怪怪,仿佛一切都發生在古時候。
沈賀文是一家之主,而她,是他的夫人,或者夫人都算不上,只是妾室。畢竟羽織比他小八歲,她跨過總角之年,沈賀文也已建立功名。
來往傳話依賴丫鬟;前院和後院泾渭分明,而想見上沈賀文一面,初了倚着院子裏的古樹枯等,沒有其他辦法。
金屋藏嬌,金屋藏嬌,有誰問過“嬌”的感受?
是暧昧,也是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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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是這樣的遐想,已令秦羽織面紅耳赤,體內那個保守的、複古的、懦弱的、依賴男人的本性,幾乎就要蘇醒。
這太可怕。
沒想到她不去前面,反倒把小的給招來了。長潤、長澤、長生三兄妹跑來院中玩耍。
羽織躺在長椅裏,與他們對話。
“沈賀文年輕時生活在天津?”
長潤:“數年而已,這院子就是他的。”
“那你們小時豈不是被他抱過。”
“起止,”長潤道,“長澤小時最是依戀三伯,他的衣裳由三伯來洗。”
玩笑而已,長澤卻沒有笑,田姨娘那性子哪裏争的過周姨娘,可見下人看人下菜碟,輕慢這一房。長潤當局者,不能看到這層,羽織半是玩笑實則安慰:“難怪長澤像沈賀文。”
氣質一分相似而已。
長澤卻眼睛一亮,問道:“真的?”
羽織道:“真的。”
還好他是小孩子啊。
長潤想起什麽,忽神神秘秘道:“三伯也不是誰都喜歡的,他待姑姑就淡淡的。”
誰說他們是小孩子來着,如此敏感。
這年紀的男孩兒還不吝于将發現的秘密以神秘的口吻宣揚于人,再過幾年就會害羞,等長成男人,他們會對一切沉默。
只聽長潤繪聲繪色道:“今天早上三伯外出辦事兒,在前院遇到姑姑,姑姑把放滿書的箱子托在地上,對三伯說這箱子好重。”
“明眼人就知道這是叫三伯幫忙呢。”
“誰知三伯只是說了句‘确實很重’,就走了。”
秦羽織一下子沒忍住,險些笑出聲,沈賀文這人是蔫兒壞的,卻不想被孩子們看出她幸災樂禍,忙用茶去掩蓋。
孩子們走後,她決定去卧室睡覺,管他沈賀文幾時歸。
深夜過半,月上中天。
院子裏有動靜,她醒來,穿上衣裳一探究竟。
月下梧桐,沈賀文坐在藤椅上,幾時竟也換上長衫布鞋,這是一幅靜止的水墨丹青,始于院角一口堆滿落葉的古井,終于沈賀文身旁跪着的三個人背影。
一大兩小。
走到光裏,羽織認出是方氏與長澤長生。說了什麽,聽不清,方氏在啜泣,沒幾時,她磕了幾個頭,被下人帶下去。
長澤開口,他的聲音沉沉的:“敢問三伯父,我什麽時候能再見到母親?”
沈賀文的手按在長澤小小的腦袋上,道:“好好讀書,待你滿十八歲,自己去把她接回來。”
一言九鼎。
長澤拉起妹妹離開。
“你一人,就可以決定一個母親的去留?”
秦羽織聽了很久,指甲幾乎要扣進木頭裏。沈賀文稍稍意外,也不解釋,而是問:“來了這些天,發現什麽異樣?”
她思索着,長生是比這個年齡女孩子要沉默。
初見她便躲在方氏和田氏身後,那日零零亂亂的,沈賀文也沒顧上問話。
他道:“幸在她身邊的保姆懂得是非,雖然平時不敢向舅媽提及,但還曉得對我說。”
“不然一個女孩子就這樣毀了。”
雲裏霧裏的,她忽地靈光一閃:“難道說…”
是了,長生這孩子剛跪在那裏,一對腳豎在身後,只覺得鞋子大得後腳跟兒盡是空的。
原先只道她平日走路慢了些,卻不知她的腳躲在裏面,小小的,尖尖的,使不上力。
秦羽織胃中一陣翻滾,方嫂子給長生裹了小腳。
沈賀文見狀,拉秦羽織過來坐,道:“長生還小,明年就要入學了,我準備讓她去寄宿學校,每個星期回家一次,新環境總會改變她。”
“誠如你所言,她還這麽小,會不會對她不好?”
沈賀文搖頭:“你也看到了,不是咱們回來,不會有人發現,再不好還能更差?”
只是苦了長澤,才十二歲便要背負這麽多。
秦羽織發現自己坐在沈賀文的大腿上,大囧。
她掙紮下來,被沈賀文雙手嵌住了腰,動彈不得。
他托起她的一只腳,握在手裏,看着繡鞋上的鴛鴦,溫升道:“這樣子很好看。”
一副絕佳的,偷香竊玉的,風流架勢。
吻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落下了。
意亂神迷時,他擡起頭,眼睛像從陳年老酒撈出來,把她今晚的模樣牢刻心中。
旗袍第一個扣子被解開,接下來是第二顆,第三顆,直到腋下那顆。
秦羽織終于爆發出不安的反抗:“這是院子裏,沈賀文,你瘋了!”
真,光天化日。
沈賀文總是對的,深宅大院,每一處院落都藏着不為人知的陰私,院門好比是盾,其上貼了皇榜,任何人,深以為戒,不越雷池半步。
這就是舊世家族的好,也是舊世家族的壞。
沈賀文在她的衣裏摸索。
她起先在他頸間埋了臉,後來也索起吻來,無法自控。
他那長衫早就亂得不成樣子。
柳如是初嫁狀元周時,年逾花甲的狀元周把她抱在膝上,美其名曰受其詩文。
境況是否像眼前這樣?
所幸,他不是狀元周,她也不是柳如是。
這夜,他們止于此,還是守住了最後那步。
可是第二天醒來,秦羽織渾身酸疼,像昨夜經歷刀山火海。
衣服上的一顆扣子被沈賀文生生扯了去,不知下落。
沈賀文也是很會用蠻力的。
只是這樣一來,她自己的衣服還沒做好,舅媽的衣服也沒法子繼續穿了,如何是好?
沈賀文敲了敲房門進來,罪魁禍首仿佛昨天什麽都沒發生,十分可惡。
問清楚緣由,他道:“拿給舅媽補好了,她在這方面很精通。”
“哪方面?”
話出口,見沈賀文不言,只看着她笑,她才知這問題有諸多歧義
在天津的最後一夜,王家來了許多人,中庭堵得水洩不通,秦羽織雖不識得他們,通過着裝與言談也能辨認有的是商人、鄉紳。
也有混江湖的,看上去兇神惡煞,不拘小節,鄉紳要看他們臉色。
小孩子被趕回後院兒活動,下人們僅留下機警的,大氣不敢出。
她見這架勢,不免有隐憂。
不斷有拍案而起的争吵從裏面傳出,間行站在秦羽織身旁,對她道,先生一切早有安排,不必憂心,可是真的處在這樣的環境,任何安慰的話都不管用。
她聽說古時候的談判,雙方是會把軍隊與糧草事先準備好的,一旦未達成一致,頃刻之間,百萬雄師踏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門戶洞開。
人們陰沉着臉從裏面出來,只留沈賀文與連夜從東北趕回的二舅爺。
二舅爺很激動,道:“賀文,算我求你,你給我留一條路。”
“大道無數,你偏不走。”沈賀文背對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看在你母親的份上,天津的事情能不能別插手了。”
沈賀文道:“你們在乎的是自己得到的不夠多,有沒有考慮過,尚有許多人吃不上飯?”
“天下這麽多人,這麽多災民,豈與我都有幹系?你想做俠客,何必拉我們下水?我們抓着祖宗的銀子生銀子,有什麽不對?”
沈賀文冷笑:“商會是大勢所趨,你們自己不變,遲早一日有人逼你們變。”
二舅爺站起身,義憤填膺:“那就等人家逼我好了!沈賀文,你終究姓沈,不姓王!”
二舅也走了,留下沈賀文一個人。
秦羽織進去時,他獨自坐在椅子中,閉着雙目,眼下有烏青,看上去非常疲憊,這時已經是夜裏三點鐘了,他的頭發一天沒有理,在額上淩亂着,汗濕了幹,幹了濕,長衫褶皺,睜開眼睛,看到她,無奈一笑:“都聽到了?”
羽織點點頭,沈賀文也有沒辦法的時候。
她伏在他的膝上,沈賀文撫摸她的頭:“抱歉,讓你看到最不堪的一面。”
王家的封建,禁锢,自甘堕落,氣數已盡,都是秦羽織這回的深刻體會,它正象一個縮影,世界上有無數家族像它一樣固步自封,也有無數家庭銳意進取。
她問:“很難是嗎?”
“是的,”他凝視我,“但我不會就這樣算了,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