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回校第一件事就是去蔣家明處報道。

他非常驚喜,問:“一個假期而已,是什麽改變了你的想法。”

有些人煩惱多,便是因為他想知道的忒多。

其實這回蔣家明也有變化,那就是升了職,春風得意。

秦羽織最應該感謝的是沈賀文,不是誰都會把自己最不堪、最無力的一面展示給你。

王家一潭死水,氣數已盡。

長澤這一代裏,或許會出現第二個沈賀文,但是誰又敢保證呢?

夜長夢多,太多變數,沒人在乎。

正因如此,必要抓住光陰去做一些什麽,填補漫漫長夜,哪怕微乎其微,總要揚起一絲波瀾。

蔣家明道:“你與想象中很不一樣。”

“你想象中我是怎樣?輕易放棄,貪生怕死,還怕疼?”

蔣家明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她攤手:“我确實是這樣!”

“抓緊改寫文章。”

典禮那天,禮堂裏有許多人,秦羽織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四肢冰涼。

紀雯徐瑩繞到後臺看她,紀雯從背包裏拿出瓶瓶罐罐,給她上妝,徐瑩說:“夠了,她已經很不自在了,一會你讓她雙頰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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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的技術,這種場合必須漂亮,秦羽織,口紅要紅色的還是粉色?”

“紅色。”

徐瑩白二人一眼:“你是演講,不是唱《天涯歌女》。”

羽織笑了,知道她們特意來打氣。

上臺前,秦羽織遇到金部長,他看着她,頗詫異:“我以為你不會來,還是演講自由?”

她說,是的。

金部長不以為意,重複從前的話:“理想主義。”

這次秦羽織不再覺得難為情。

歷史系的同學退下之後,主持人報幕,接下來輪到她。

舞臺比想象中大,站在臺上看人群,無數張臉孔是茫然的,真奇特,她還以為除了自己世人都已找好方向。

秦羽織道:“有人把我接下來的話稱為理想主義,那麽歡迎大家走進我的理想。”

掌聲響起。

她道:“我們民族的歷史,就像是一條長河,攀登過高山,也滋潤過深谷,經歷榮辱,沒什麽能使它改道。”

“但我們可以選擇擁抱大海的姿态。”

她徐徐地:“曾有人問我,什麽才是自由,現在我将這個問題抛給你們,是任意選擇一天的午餐?穿着?沉重一些,是選擇道路,還是喜歡的人?”

“我曾從南方走到北方,見過四點鐘就要起床勞作的農民,他們的莊家飽飲最甘甜的泉水,可是收成以後,都要送到地主家裏頭去,地主院中的糧積得生了蟲,農人卻養不活他的孫子。”

“孫子死了,老農瘋了,左鄰右舍能做的,不過是将遺骸扔進亂葬崗去。”

“所以什麽才是自由呢?我想在沒有得到它之前,誰也不知道。我想不談反抗,只嘆悲哀,不談堅持,已思退卻,不談無畏,沒想過大不了來個玉石俱焚的,就都沒機會發現正确的道路。”

“哪一次勝利,不是白骨皚皚。”

她問:“很激進是不是?沒關系,因為這便是理想主義者的發言。”

大家笑,有的是善意,興奮,認同,不乏有譏諷,嗤她少年不識愁滋味。

這是秦羽織的文章,不是鶴子的。

今天鶴子也來了,她聽得非常專注,散場後,她對羽織說:“你比我做的好。”

秦羽織很想說,如果換你,未必不如我,可知道她永遠不能了,怎可在傷口上撒鹽?

鶴子身上沒有新婚女人的喜悅,幾乎不主動提起丈夫,她對婚姻的初始便抱有不滿,內心深處,她期待一場羅曼蒂克的相遇相知。

紀雯邀鶴子去寝室一敘,鶴子坦言:“早上婆婆很不開心,我不能離家太久。”

這時秦羽織忍不住想念小長生。

鶴子走的時候,很落寞。

一個學年宣告結束,秦羽織做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便是由英文學科轉到法科去。

她歸納不出太切實的原因與宜處,只是內心深處有股強大的力量,推着去做決定,它在說,到社會中去,明善惡,幫一些人。

每年轉科的不在少數,但成功的是小部分。

以教務長張先聲的話解釋,許多人一生要念兩次大學,第一次帶着憧憬而來,第二次則是憧憬動搖之時,不妨重頭選擇。

“他們中,有人是遭遇現實毒打,認定轉系才可以搞到票子,對此敝人不做評價,也有人終于發現一生的樂趣所在。”張先生說這話時,眼睛放光,良久,他問秦羽織,她是哪一種。

她很誠實地說自己也不知道。

消息不胫而走,不乏同系師兄師姐前來規勸:“我個人是決對平等看待任何職業的,但自《律師暫行章程》頒布,南北政府相繼效仿,便知政壇求賢若渴,法科将來注定出仕,誰能保證初心不改?”

道理,他們總有許多,秦羽織莞爾道:“總要有人做不是嗎?”

“看來你已打定主意。”

“不再勸你。”

當然,有一個人的意見秦羽織不得不考慮。

那天課程結束,她徑直去了沈賀文的書房,書房與卧室連通,都在二樓的一角,且獨自擁有一扇對着走道的門,平日客人來訪只從此門進入,亦或者幹脆請到東廂會客廳去。

秦羽織來到時,秘書正從書房出來,他不慌不忙地朝秦羽織點點頭:“秦小姐,告辭。”

“告辭。”

從她上樓的時候,沈賀文就聽到動靜,所以叫間行先回去,這時腳步越來越近,他幹脆停下手邊的工作,等待着。

她進來時,與他的目光相遇。

秦羽織把事情一說,沒想到沈賀文沒有表示出絲毫驚訝,甚至即時為她調整補習方案:法學院對算數的要求更高,堪堪及格遠不能夠。

之後的某一日,秦羽織遇到沈賀文在拆信件,只是随口一問,他道:“不妨你來讀給我聽。”說完,回到躺椅中,當真做閑散狀了。

信是由英國寄來的,這是要考驗她的英文,秦羽織執起信,才看見上面洋洋灑灑全是中國文字。

原來在她提交轉科申請前一月,沈賀文資助在英留學的肖、鐘二君也提出轉系,經過院校方面嚴格的考核,肖君由農學院轉去教育學院,鐘君則與她一樣,從農學轉去攻讀法學。

此信一則分享喜訊,二則遙遞感激之情。

彼時沈賀文能從容應對也就不奇怪了。

轉科絕非易事,申請需有院系負責人首肯才送至學科調查組,那方通過以後,尚需轉交教育部留校執行人蓋章。

此人便是蔣家明。

去找他那天,天公不作美,飛了一日的雨。

秦羽織抵達教學樓,收了傘,看到挂在牆上的鐘已經指向四點一刻,這時候,這樣的天氣,怕要明日再來了。

蔣家明狹小的辦公室內堆滿公文袋,不僅桌面,地上也鋪着一大片,他從公文中擡起頭來,問有何貴幹,緊蹙的濃眉卻提醒旁人:有事在忙,閑人勿擾。

不料秦羽織說明來意,他頓了片刻,對她帶來的文件做了程序上的審核,而後起身道:“你等等。”

他離開辦公室,秦羽織留在原地等,身旁是窗,雨水仍不見收勢,臨近地面生出一層滾滾白煙。

是誓要天昏地暗的架勢。

只見蔣家明走入雨裏,疾行一陣,消失在一片皚皚的辦公區。

他回來時肩上有水,文件落了章,他道:“尚需考核,去吧。”

這麽容易,她一時有點呆滞。

蔣家明他擡頭看秦羽織,一秒讀懂她的心思:“怎麽,不融通不習慣?”

還是那個說話夾槍帶棒的蔣家明,但是張鶴子的事情之後,秦羽織不再怵他,因笑道:“正在想你讓我明日來,明日複明日,該當如何,又或者需請你吃飯,才能成事。”

蔣家明厭惡道:“我國受賄違法。”

“正因如此,我行賄之後再去告你。”秦羽織玩笑道。

“你當行賄不犯?”蔣家明頭也沒擡,慢條斯理将厚厚一沓文件封存起來:“惡毒。”

秦羽織道:“這我真沒想到,謝謝提醒,蔣大人另有高就?”

蔣家明把整理好的文件放到木箱中,走到書架前,繼續整理,秦羽織見狀,也加入幫忙,他看她一瞬,沒有拒絕,當是默許。

“不是我,整個學校恐怕都要搬遷,”他解釋,“北方戰事吃緊,學校方面很擔心受到影響,早做打算。”

秦羽織震驚:“搬遷?搬去哪裏?停留多久?”

她是聽過有的大學已開始行動,只是沒想到,輪到了自己,學校少說師生一千,這将是個大工程。

蔣家明道:“尚未有定論,或許是長沙,也可能是成都,我知道的未必有沈賀文多,你可以去問他。”

秦羽織只覺不可思議,她本以為隔壁城市已是最遠的選擇,一聽竟要跋山涉水,多麽的不現實。

但是很快,她聯想到,國人向來敢想敢做,細品也有點衣冠南渡的意味,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這麽大的事情,你放心說給我聽?”

蔣家明一頓,剛剛不知怎麽就對她說了,如今收也收不回來,便道:“不算機密,保存實力,堅決抵抗,是各界人士的共識。我只是有些倒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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