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我只是有些倒黴而已,話講得玩味,一般人聽不出深意。

蔣家明仕途不順,先前追随徐先生,徐先生離任,本來的位置換新将又帶新兵,蔣家明屬前任親信,被排擠得無形,支來教育部任職。

真若受器重,誰會領這閑差?

明升暗降,官場常見的把戲,做的出色,耗去三年五載可能再出頭,但逢戰局之故,這一杆子蔣家明相當于谪戍到天邊了,不怪他心有不平。

走出校門,榮叔的車子在外面等着,秦羽織意外,快步過去 ,見她來到,老容把頭探出來:“秦女士造訪,先生叫我來接你,先生他去公司了。”

老榮黃媽一般會管秦若琛叫秦女士,她一聽,喜出望外,秦若琛離國已經将近一年,這回乃是第一次返鄉。

車子開得飛快。

見到姑姑,秦羽織禁不住主動上前親熱,秦若琛顯得受寵若驚。

“沒能第一時間迎接你,我很抱歉。”秦羽織輕聲說。

拉開距離,秦若琛雙眸燦爛,襯得她臉氣色極佳:“真當姑姑沒朋友?黃太太一早設了牌局迎我,你這裏還是第二站呢!”

“果真?行李未放便去賭,小心輸得什麽也不剩!”實乃笑談,黃太太、張太太之流也是夠閑的,損友卻算不上。

哪知秦若琛叫苦不疊:“真讓你說中了,哀家的祖母綠輸出去。”

“那可是姑父送你的。”

“放心,”秦若琛笑得颠倒衆生,“他逢節便送一個,如今自己都分不清當初送過什麽,我時常擔憂本國男人的品味,十年如一日。”

姑姑是愛姑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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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春風得意,海外的氣候果真養人。

誰道第二日清早秦羽織再去拜訪,秦若琛的狀态很不好,與昨日不是一個人。

“別擔心親愛的,倒時差而已。”秦羽織知道沒有這麽簡單。

秦若琛穿着雪白的真絲睡衣,赤足踏在地板上,火紅色的腳趾甲蓋锃亮,但是皮膚暗黃,頭發幹枯,雙目也失去神采。

她道:“讓你見笑了,我這年紀的女人,心裏再經得住事,身體也經不住,才一夜沒睡而已。”

話裏有話。

羽織問:“姑父呢?”

她道:“想吃些什麽?”是不想就這話題聊下去。

秦羽織以為她不想,豈料她是打算坐下認真聊的。

出國前夕,姑姑遣散所有傭人,眼下房子一年沒有人打理,許多地方散着腐壞的爛木頭味。

廚房的鍋碗瓢盆被主人整齊封箱,尚且幹淨,但不免潮濕,等待過風。

秦若琛揉揉亂發:“我都忘了,家中什麽都沒有,咱開車去買吧。”

今天是星期日,秦羽織的二十四小時可自由支配。

來到市場,見什麽斂什麽,秦若琛家什麽都缺,才過了五十分鐘,小車廂即被塞滿,這還沒買全,她們計劃回去放東西再來。

連賣蔬菜的阿婆都問:“兩位是不是開飯店的?”

秦若琛逗她:“你不認識我了,阿媽?”

阿婆眯眼睛遐思,秦若琛點着唇畔:“總該認得這顆痣。”

“想起來了,秦小姐,越來越漂亮咯!這黃瓜算我送你!”

秦若琛對羽織說,鄉裏鄉親的,太久沒見都會忘記你,誰也沒辦法阻止自己被遺忘,女人只能眼巴巴地靜待花時過,羽織覺得她太消極。

忙完這一切,添酒置燈,屋子煥然一新,宛若主人從未離開。

餐桌上,有那麽一瞬,秦羽織看着姑姑,姑姑也看着她。

是時候了。

姑姑道:“我這次回來,沒有告訴賈士章。”

“為什麽?”

姑姑的眼睛像貓,靜谧而警惕,她搖着高腳杯:“好奇,臨上船前那通電話被我自己挂掉了,我只是想知道,在沒有我的時候,他過的怎樣。”

“然後你看到了。”

“這棟房子沒有人住的跡象,他并沒住在自己的家裏。”

秦羽織恍然大悟,今天來到後便覺得怪異,卻說不上哪裏怪,姑父不住家裏還能住哪?公司,沈賀文忙時也會留宿公司,可是會夜夜都住公司嗎?答案是否定的。

但她實在不能往壞處想,

安慰秦若琛:“他很愛你,我認為很難再有旁人入賈某人的法眼。”

秦若琛苦笑:“的确,我也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她道:

“當你面對一個只會欣賞自己而不懂欣賞他人的人,你要足夠優秀,使他自卑,這樣他才會看到你。”

很難想象,此話從姑姑口中說出。誠然她做到了,但會不會很無趣。

羽織想不明白:“當初…為何不離開他?”

“離開?”從姑姑的眼睛裏,她讀出自己多麽可笑,“他是我能找到最合适的男人。”

“可合适并不一定是好的,”羽織反駁,“門當戶對不一定就對。不禁想起張鶴子,她如今過的又怎樣?

“門當戶對?不。”沒想到,秦若琛搖了搖頭,忽然扭過頭深深凝視她,把她的鬓發抿到耳後,如此溫柔:“你長大總會明白我的苦楚,若婚姻是兩人之事,天下将皆大歡喜,一半戰争也将免去。但那不是,沒有人願意拉着整個家族為自己的愛情買單。”

“可終究也是兩人之事,不是嗎?”羽織道。

秦若琛有些醉了:“寶貝兒,追究那麽多幹嘛,反正我們後來都愛上了彼此。”

天底下最大的甜言蜜語,便是我們後來相愛了,可最諷刺的也是這句,秦羽織問:“父親選定母親,亦乃祖父授意?”

姑姑接過她手裏的煙卷,眯眼引了火悠哉游哉吸着,吐出朦胧的煙霧

“不,他們不是。”又一個煙圈之後,已經換了副神情。

“沈先生待你如何?”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話題戛然而止。

人人都像是與立下了契約,圓滑如賈士章也吐不出絲毫有關父母的信息,奇怪的是,時間久了,連秦羽織也不抱任何希望。

“他對我很好,”秦羽織嘆口氣。

車笛在外面響了數聲,是沈賀文的人來接她,該回家了,姑姑從皮包裏拿出一個用牛皮紙做封的文件袋甩在桌上,下巴輕輕一點:“給你的。”

這時才給她。

“是什麽東西?”

“你的底氣,他待你不好,就離開他。”

竟是父親的遺産,車子,房子,票子,保秦羽織後生無憂,原來父母在生前便立下遺囑:待吾與妻百年悉數由獨女秦羽織繼承。

但他們誰也沒有百年,留下她一人。

就在剛剛,羽織還質疑父母的婚姻,眼下,開了這麽個大玩笑,她倍感愧疚,可見金錢可令任何人現原形。

飛來巨款,秦羽織手足無措,濃濃的不真實感,即便握着它們,也不能相信它們是自己的了。她問:“我該怎麽辦?”

“不必怎樣,自有銀行經理替你打點。”

“那麽我該做些什麽?”

姑姑笑:“傻孩子,今後一切花銷盡該自費,無需靠人,獨立從此開始。”

沈賀文從未虧待過秦羽織,在他面前,她未體會過‘靠人’‘求人’的苦楚。

可是秦羽織需要錢,需要自己的錢,這渴求随着與沈賀文的關系接近而強烈。

她被獨立二字激得振奮。

到家,沈賀文在鋼琴旁等她,實際上他已經等了太久。

屋裏的燈熄着。

秦羽織出現在門外,雙手撫着門框,靜靜看着他,精致的面孔上一對眼睛不安,欲言又止,是藏了心事的。

他招招手,叫她坐過來。

秦羽織滿懷心事坐在沈賀文跟前,小小的身軀,做出的動作都是輕柔的,她撫摸琴鍵,不同的鍵,不同的聲音,微一轉頭,他下颚的線條突出,硬朗,從天津回來後,他似乎瘦了一些。

“可以教我嗎?”她問。

“想學什麽?”

她思索一陣子,她又知道什麽曲子呢?

“你經常彈的那首好了。”

他執她的雙手,緩緩下落。

沈賀文知道秦若琛回國了,能猜到她帶回什麽。

秦昭生前雖不算巨富,留下的財産也算相當可觀了,他們那麽愛女兒,生前的一切會留給女兒。

這筆錢,可滿足秦羽織逍遙快活到四十歲,但這也意味着,她不再需要他,随時随地,可決定離開他。

身後的男人沉默着,唯握着她的這雙手,靈巧地在琴鍵跳躍,秦羽織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沈賀文的雙手,那是一雙十分好看的手,他手下的樂曲,被賦予靈魂一般,訴說着獨特的故事。

秦羽織的心很靜很靜,認真道:“我不會離開你的。”

就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劃開陣陣漣漪,曲子随之一顫,繼而恢複流暢。

一曲完成,不見身後的人有動靜,秦羽織覺得自己的背坐得僵了,手腕傳來冰涼的觸感,是有什麽戴了上去。

金屬在黑暗中往外散着沉頓而不容忽視的光芒,一晃,鈴铛清脆的響動。

沈賀文是要将她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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