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另一方面,秦羽織一直在電話前待命。

這天,秦若琛打來電話,只是說:“出來吧。”

羽織飛快起身,姑姑的車就停在門外,沒有司機,秦若琛在駕駛位上望着鄰居家蹒跚學步的嬰兒出神,秦羽織敲敲車窗将她喚醒。

車子啓動後,有那麽一會兒的沉默,随後秦若琛徐徐安排起來:“我們都要做好準備,打開門不知會看到什麽,但首先要鎮定,談判是第一要務。”

“知道是誰了?”

秦若琛搖頭,還沒有弄清那女人的底細,但是老巢被找着了。

意料之外,目的地在一條熙攘的街區,車子熄火,二人必須步行走進狹窄的弄堂。

秦羽織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弄錯了,幽會、偷情,與此地不相幹,這裏是‘煙火氣’的代名詞:衣服随處晾着,只有主人分得清歸屬。孩子大聲啼哭,大聲嬉戲。油煙從窗戶飄出來,便能知道那家的晚餐以什麽食物為主。

就連司機一月不理發都不能忍耐的姑父,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秦若琛駕輕就熟地來到二樓,在一扇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門前站住腳,讓人懷疑她這幾天一直在此地盤桓、踱步。

門外的地毯不知被多少雙滿是泥濘的鞋子踩踏得渾濁不堪。

就是這裏了嗎?秦羽織話沒問出口,遠處走來位夾公文包手捧玫瑰的中年男人。

“是他?”姑姑低語。“誰?”“且看一看再說。”

她們後撤一步,停在別家門前,男人來到她們原本的位置,叩門。

“是誰?”賈士章的聲音,他們真在這處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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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我,來送花。”

姑姑冷笑。

“還有我們。”

賈士章的眼神像撞鬼,公文包男人看看你,看看他,支吾道:“先生,我們不是一起來的,我不知道。”

“你住口。”賈士章道,“若琛,你來做什麽。”阻攔得不動聲色。

姑姑推開他邁進門去,他攔不及,快步跟在後面。

屋子這樣狹小,洞一樣的窗根本裝不下黃昏的太陽,半明半晦,有日光之處是淩亂與肮髒的,磚縫間的泥垢清晰可見。

床鋪一樣淩亂,女人的內衣與男士領帶扔在一起,床頭桌上擺着兩杯半冷咖啡,和吃完僅剩下奶油的蛋糕托盤。

香水味,鄰居家飄來的飯菜香混在一起,濃烈怪異到令人作嘔。

一片殘局。

就是不見那個女人,想必在第一時間躲起來,無需多言,僅有洗手間一處藏身地。

賈士章拉住姑姑的胳膊:“我們回家說。”

姑姑斬釘截鐵道:“拿走屬于你的,其餘歸我。”

賈士章一臉不可置信:“你說什麽?”

姑姑重複道:“從家中搬走你的東西,我們分開。”

原來她早已做好決定。

賈士章:“一定要鬧得這麽難看?”

做錯事的人總會先發出指責,國際慣例,好在秦若琛夠堅持:“今晚就來家裏将東西搬走,我累了,再見。”不留任何餘地。

“你要同我分居?”

“不是分居,是離婚。”

賈士章忽然怪聲怪氣:“不為孩子着想?恩?有一日她們的父母登報離婚,你讓大茉莉如何在婆家擡頭,小茉莉長大又如何面對婚姻?”

孩子應當是秦若琛的軟肋,她嗓音變得沙啞,回頭去看賈士章,心生猶豫。

忽然目光落到床頭桌,咖啡杯旁一枚戒指,金光閃耀,正中央一顆祖母綠,發着詭異的光。

這不正是她麻将桌上輸掉的那枚?

她知道躲起來的女人是誰了。

一股子蒼涼的酸水腐蝕着她的胃,眼前的男人愈發面目可憎,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來當年。

秦若琛與賈士章結婚時,還是本世紀之初,依照老式婚禮,需三媒六聘,因賈家入贅,婚前一晚她只能住在酒店,第二日再由新郎官兒騎馬,隊伍敲鑼打鼓,迎入新房。

那時并不流行神父見證的海誓山盟,事實上,西方模式下的婚禮哪有東方婚禮鄭重其事呢?可能就因為太鄭重太繁瑣了,反而顯得沉重、古舊,以至于後來這份沉重成了需要被變革的東西。

三媒六聘,何嘗不是六次海誓山盟。

她一時說不出什麽,只想到‘不值得’三字。

秦若琛道:“孩子們已經長大了,都是要經歷的。”賈士章不可置信:“過去你不這麽說。”過去她對每一個孩子都有副水一樣的性子。

“士章,何必談過去呢?識別三日刮目相看的可不正是你本人?”賈士章辨不出什麽。

秦羽織護姑姑離去。

臨行前,姑姑在洗手間的門上叩了一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算是與舊友打招呼了。

秦羽織宿在姑姑家,夜裏,聽到赤腳踩在地板上面的聲音,咯吱…咯吱…就像老人的骨骼發出的響聲,洗手間去了何止三次,心知姑一夜未眠,秦羽織将頭埋在被褥裏,也是一夜未敢反側。

挨到五點鐘,天還是灰的,電話鈴響,秦若琛去聽:“恩,恩,好。”

秦羽織問:“怎麽了?”

姑姑道:“去一趟她的家。”

不必解釋,“她”是指黃太太。

昨天事情敗露,幹脆主動出擊,真是個厲害人物,秦羽織也想會一會了,道:“我陪你。”

一路無話,到了黃家,沒見到一個除黃太外的人,秦若琛道:“狡兔三窟。”秦羽織便懂了,這裏也未必是她的家,她沒安插傭人。

黃太太還沒看清門外是誰就開了門,目光一晃,扭頭往屋子裏去了,她穿着墨綠色絲絨睡裙,半個胸部露在外面,頭發不長不短,沒有打理,過長的裙擺包裹她短小的身材戳戳有餘,一條分叉開到大腿根,此處皮膚雪白且肥膩。

秦羽織無端想起那句“溫泉水滑洗凝脂”,才曉得多香豔。

誠然她是個美麗、風韻猶存的女子,但還不能與姑姑媲美,甚至這二人沒有一丁點可比性。

那麽是不是這份混不吝的豪放吸引賈士章夜夜不歸家?未解之謎太多。

黃太太倚在那,慵懶道:“你贏了,他說要回家去。”

姑父的衣物被打包成一箱又一箱的行李放在地上,秦若琛垂眼諷刺:“原來他早已私奔,可笑沒人知道。”

黃太太颔首:“這也正是他找到我的原因。”

“他做什麽,都沒人知道,若琛,你對他的關注太少。”

秦若琛冷笑一聲,道:“你們找錯人了,想轉手,只需給典當行打通電話,他們上趕着過來。”

黃太太直起背:“你真不打算讓他回家?”

“我家不是旅店。”姑姑笑。

“他心意已決,你們有孩子,你已四十歲。”黃太太嚴肅地宣判着三個既定事實,或許在她眼裏,也是三座無法逾越的大山,可姑姑到底是姑姑:

“孩子成年了,而我還年輕。”

秦若琛拉秦羽織轉身離開,黃太太忽然喊她:“若琛。”

“你就不好奇我們是怎麽開始的?”

“不。”

她們頭也不回,揚長而去,這樣的決絕,短短十餘小時,發生了兩回,秦羽織永生都不會忘記此刻的悲怆。

道:“她很愛他,很不甘。”

難為秦若琛遭遇諸多打擊還能把車子開得四平八穩,她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拄着窗:“傻孩子,她再愛一個男人也不會離婚的。”

“為什麽?”

“從冠以夫姓那刻起,注定無法離婚。”

黃先生是上海有頭有臉的人物,女伴多得能填滿百樂門的舞池,妻子只有黃太太一個。黃先生可以對黃太太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名聲受損。

黃太太何嘗不是甘之如饴,享受黃太太這個稱謂帶來的殊榮,不舍丢棄衣來伸手的生活,矛盾之處僅僅在于,渴望激情的心不死,見到賈士章那刻起,她也懂得了寂寞。

秦若琛道:“信不信,我與賈士章離婚,他無處可去,再去找她,她會吓死。”

只是預言成真之前,賈士章先現身在秦家。

她們回到家,見大門敞着,管家站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秦若琛便知道他回來了,對管家道:“難為你了,先去休息吧。”

管家溜之大吉,男女主人鬧不合,最難做的永遠是下人,有一天主人會和好,可下人永遠不會變成主人。

賈士章正低頭吸煙,窗簾緊閉,沒有點燈,只有香煙的火光随着他的抽吸明滅,見到人,他把煙掐了。

接下來秦若琛和他進書房交涉。

談判的過程比預判短暫,看得出,沒談攏,或者說賈士章單方面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整個人很頹然,他走到客廳,沉默半晌後,道:“事到如今,你還沒有問過我們是怎麽開始的。”

秦若琛看向秦羽織,兩人相視無奈地笑,他不會想到,就在半個小時以前,他的情人問了同樣的問題。

合着都有暴露欲。

姑姑道:“我們結束了。”

賈士章點點頭,固執地繼續:“那天她打電話來找你,你不在,她說想去看跑馬。”

答案令人啼笑皆非,忍不住感慨生命的蒼涼,寂寞真的随時随地在發生,寂寞的人什麽理由都能湊到一起去。

秦若琛已經不想說話,秦羽織看出這心力交瘁,她道:“夠了,請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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