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若非親眼看到這些資料,沈賀文無法相信,世上患有精神疾病的人這麽多,病狀五花八門。

秦羽織的母親說來并不是典型的一類,醫生用了很長一段話形容她:沉默,消瘦,沒有食欲,拒絕與人交流,沉默時忍不住哭泣,有人在身旁則會隐忍。她不像其他病人發瘋、攻擊人,行為舉止與常人無異。

看得出,負責蘇晴的醫生也沒有研究明白,沈賀文心中生出個絕望的猜測:

或許蘇晴根本就沒有瘋,家人依照經驗把她送來這裏。

中國在這個領域的研究還是空白。

跟随來的醫生道:“我能問一句這些資料你會作何處理?”

他道:“銷毀,請你忘記它。”

他擡頭,目光迫人:“這裏從沒有過叫蘇晴的病人。”

然後,他看到了門外的秦羽織。

醫生快退休了,不想生事,唯唯諾諾地應着。

這瞬間,小小的閣樓中,他與秦羽織對視,忽然有難以名狀的恐懼蔓延開,未等他反應,秦羽織轉身離去。

賈士章又說對一次,她想,沈賀文欺瞞了她。

她能猜到的原因是,沈賀文答應過祖父隐瞞這一切,又或者他只是為阻止自己,真是可笑,他明明知道她多麽用心地尋找母親的回憶,做夢都在叫着母親。

秦羽織上了黃包車,車子三轉五轉,鑽進小巷後,不禁悔恨起來,原來經歷如此多事情以後,她也仍是懦弱的,母親已經夠可憐的了,她任由母親的病例散落在那裏,被人收去、銷毀,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秦羽織回到與沈賀文的家中,沈賀文跟着抵達,他站在一樓,雙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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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羽織鼓起勇氣,走到他面前,道:“可以還給我嗎?請把媽媽的東西還給我。”

她的眼睛那麽失望,那麽堅定,沈賀文無端恍惚了下:“我給你,可以不離開嗎?”

她太生氣了,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請求。

秦羽織只想彌補對母親的愧疚,從沈賀文垂落的手中冷漠地抽出檔案袋,什麽都沒有答應。

她回房間取了兩件外套,回來時,沈賀文仍然站在原地,經過他,手腕被他緊緊地扼住,她甚至感覺到壓抑,血液流到此處慢了下來,他沉聲道:

“你答應過的。”

原來她的話,他都聽進去了,可為什麽那時不回應呢?秦羽織苦笑。

僵持半晌,她道:“沈賀文,你這樣讓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手上的力道霎時一松,她得以解脫,幾乎可以落荒而逃形容,不敢回頭。

秦羽織不知自己能去哪裏,過去她對姑姑深信不疑,終究姑姑也瞞着自己。

她姓秦。

秦羽織最終回到學校。

學校是永遠的庇護所。

不可曠課,她告誡自己,不可堕落。

上課時強迫自己專心,才知世上因何産生諸多宗教,對意志力的修煉是永遠的課題。

沒課時蒙頭便睡,不令自己想入非非,反正母親的病例壓在枕下,沒人可奪去。

她的心是疼的,做夢都會疼醒,自己也說不好是因為沈賀文,還是因為母親。

她始終不敢打開檔案袋,還沒有勇氣走入母親的世界。

行屍走肉地過了三天,或者四天,蔣家明沖入校舍,從床上拖起她,冷聲道:“跟我走!”

“為什師表,竟闖女子校舍。”她拒絕。

可蔣家明只是重複:“跟我走。”他連氣息都凜然。

他帶她進了家醫院,她有不好的預感,果真接下來聽他說:“沈先生的車子撞到橋上,若沒有巡邏士兵發現,車子沉入河中,後果不堪設想。”

秦羽織的臉白得沒有血色,雙唇詭異地泛出一絲殷紅。

蔣家明才發覺吓着她了,安撫:“所幸人救下了,折了兩根骨頭,你在路上的時候他還在昏迷,剛剛我聽到屋裏有聲音,可能他醒了。”

秦羽織走進病房,蔣家明的眼神在她的背影最後留了片刻,嘆息着從外面把門關上。

沈賀文躺在病床上,上半身被兩個厚厚的枕頭支起來。襯衫潔白,一如既往幹淨,只是有一些病容。

聽到動靜,他将視線移來,落在秦羽織的身上,靜靜地。

護士道:“他看上去憔悴是因為出事前一直高熱,醫生為他補充過營養,不出三日則當恢複如初,但作為家屬仍不可掉以輕心,有事記得叫我。”

秦羽織諾諾應是,護士走後,還是站在遠處,不敢靠前。

這哪裏還是從前的沈賀文,這麽消瘦,手也冰涼。

沈賀文的第一句話是:“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她凝視着他,內心極度掙紮,眼淚在眼眶不争氣地打轉。

沈賀文道:“我本打算将你母親的資料送去給國外的醫生研究,只因不想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才對別人這樣說。”

他在解釋。

秦羽織擡頭,一滴淚落下,她誤會了他。

明明再等一等,他就會向自己解釋的,她還是誤會了他。

“別哭了,”沈賀文為她擦幹眼淚,卻一直擦不幹,手停在她面上,滾燙的淚水溫暖着他的手指。

“我将你留下了,是嗎?”醒來第一件事,關心的仍是她走不走。

驟然,她哭得厲害,心想沈賀文該多麽失望。

他扳着她的下巴,将她的頭擡起,漆黑深沉的眼睛望進她濕漉的眼底:“告訴我,是不是。”

“是。”許久,她吐出含糊不清的一個字。

沈賀文好像一下子放松下來,笑容在他臉上越來越深,越來越深,與笑容一同出現的,還有巨大的疲倦,迫使他重新躺回枕頭上。

除了昏迷的幾小時,兩天一夜,都在學校外,沒有合過眼睛,生怕一張開眼,秦羽織離開了這座城市。

他不是沒有闖入過校園,他在她的教室外面,看到她木然在座位上,本就白皙的皮膚看上去一絲血色也無。

沈賀文無法形容那種感受,所有的負面情緒同時湧向自己,想發火,甚至怨天尤人,他為什麽不在秦羽織失憶之前就回來?秦蒼淮怎能忍心把親孫女扔下,秦若琛什麽此時不在她身邊?賈士章又是什麽東西?

但也僅是一瞬而已。

沈賀文意識到,他的心理是處于病态的,他在國外結識的生理心理學家說過類似的情況。

沈賀文周身俱是冷汗。

人乃凡胎□□,一念卻足以入魔。

他默默退回原處。

秦羽織堪堪哭了半晌,這時才埋怨:“可是你約會女明星,有人看到你們在一起。”

原來也不是不在意。

沈賀文哭笑不得,道:“我們都該感謝黛喬,是她将我指向萬和醫院。”

黛喬提醒沈賀文留神,那天她來找他:“有許多人在挖那女孩子的事。”

秦羽織覺得奇怪:“她為了什麽?”

“換一張船票,逃離這裏。”

僅此而已,沒有幽會,沒有私情,黛喬是對沈賀文抱有一絲期許,可是生命面前,什麽都可以放下。

真是個大誤會。

才發現沈賀文一直在強撐,額角的冷汗直落。

“沈賀文。”

“醫生!護士!”

護士跑進來,為沈賀文診斷,最後翻開的他眼睛用手電照了一會兒,扭頭道:“病人太累了,讓他睡一會兒。”

“女士,切記,切勿再大聲喧嘩。”

護士繼續為沈賀文注射營養,并“請”秦羽織暫且離開病房。

她來到走廊上,醫院的走廊永遠都是陰冷陰冷的,這誠然有曬不到光的緣故,更多的原因,不得而知。

她在身上胡亂摸索了陣子,摸到姑姑的香煙,學着姑姑的樣子銜在口中,始終沒有點燃,身邊傳來人聲。

“幾時學會了抽煙?”

她看也不看,反問:“幾時開始為沈賀文做事?”

驕傲如蔣家明,甘願做徐先生的馬前卒,因為徐先生在他這年紀也是別人的馬前卒,他大可以安慰自己,‘做馬前卒’是成功的途徑,至少是途徑之一,不算出賣尊嚴,充其量,暫時将尊嚴放進口袋裏,不過這類人對底線十分警覺,他們絕不會沖生來優越太多的沈賀文低頭。

那是一個階級的低頭。

蔣家明這人未來說不定能成事。

可是現在蔣家明果然臉色難看起來,瞪着秦羽織,秦羽織一笑置之,去找火,還沒找到,護士從病房出來,十分嚴肅看她一眼:“醫院禁止吸煙!”

只好讪讪地把香煙放回去,以防護士徹底拒絕她的探視。

蔣家明倚回牆面上,雙手放在口袋裏。

“搬校的日子擇定了,你還有不足兩月的時間陪他。”

“恩。”

“或者可以申請不去。”

“不必。”

誠然,前途是一團亂麻,好在沒人放棄,努力地尋找着亂麻的源頭。

倒行逆施,時代潮流。

天總有一天會亮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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