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乍暖還寒,晨光熹微的時候,空氣清爽中透着微涼。
負責每日開窗通風的護士帶來一張毛毯。沈賀文醒了,不知道已經醒了多久,他半坐在床上,披着一件毛衫,側頭望着窗外,很安靜。
護士沒有打攪這份寧靜,将毛毯蓋在他的腳下,退出房間。
這是她離開的第十一天。
這一個月裏,許多學校陸陸續續轉移了。
走的那天,秦羽織沒有讓沈賀文送,沈賀文仍令老榮開車到橋頭,從一批一批拖着大行李箱的男女中找到她的影子。她不知道的。
天空開始落雨。
他的手在大衣口袋裏捏着她留下的那封簡信:沈賀文,我們到成都彙合。
間行上了橋,凜凜地來到他身邊:“先生,王家的人到了。”一行人頭頂着烏沉沉的天下橋,這時江面也空了。
第二日,船仍飄在江面,許多人是第一次離開家鄉,離愁別緒被即将面對的新事物壓住了,大夥跑到甲板寫生,教授穿着長布衫,筆挺地指揮:“都回艙裏去,都回去,江上風大。”
回到艙中仍然消停不下來,不久有人組織歌唱。
與秦羽織同船的是藝術系學生,她很喜歡看他們做功課,聚精會神的樣子讓她想起母親,或者說,在腦海裏勾勒出一個母親。
“秦同學,你手裏拿的東西能不能借我看一看?”
是臨上船時被一位老婦人塞在手裏的平安福。
“樣子很新穎,我從沒見過這種編法,很有古老的美感。”藝術系學生分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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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羽織卻在想那老婦的頭發如藤蔓一樣堅硬,眼神也硬。
“她為什麽給你?”
秦羽織搖頭,老人或許只是随便塞在她手裏,總有人的善意是對任何人的。
接下去幾天,氣氛微妙起來,起初是有人暈船,早餐混着酸水嘔出來,飄到江面,像白色的浮萍,後來吃下去的吐盡,就只剩下酸水,是嘔不盡的。
學生們日漸消瘦下去,老教授的布衫爬滿褶皺,一張床一張床地探望,從布簾後面探出來的頭總是又年輕又狼狽,教授嘆口氣:“再堅持堅持,就快上岸了。”然後把手裏的食物分給他,再去往下一個床位。
目的地還在遠方。
有漁船逆向而來,探照燈戳進船艙。
“是什麽人!”
學生們警惕,壓抑着呼吸,老教授打開艙門,風卷進來,他頂風出去交涉。
不是普通漁船。
“裏面是一些孩子,到鄉下去游學。”
“不要命了!汛期要到了,前面不能通過!”
老教授回來分享這個壞消息,看來船要退回上一個碼頭去,另做打算。
有人哭出來,小聲說着想家,可是已經晚了,當不當正不正,說不準去路與歸途哪個更長。
秦羽織的狀況也不好,月事讓她的小腹卷痛,夜裏,模糊中被人搖醒,是臨床的姑娘。
“你怎麽樣,一直在說胡話。”
見她的背彎成一道弓,又道:“哎!你狀況可不好,我帶你去見醫生。”
強撐到另一艙,醫生還沒休息,見狀,嚴肅道:“不舒服為什麽不早說?”
秦羽織慘笑:“我以為忍一忍就會過去。”哪裏想到還發燒了。說這話時,她愈發感到難受,小腹就像一塊冰坨,凍住了全身的溫度。
醫生并非危言聳聽:“船上求救不及時會很危險,坐下。”
他為秦羽織診脈,溫潤的态度很能安撫病人,醫生不是誰都能做得。
醫生轉身準備針劑,随後問:“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扶她來的小環搶先一步:“她來了月事。”秦羽織羞赧地緊繃住,醫生步伐明顯一頓,将針劑收起,自然道:“我為你開一些口服藥。”
與口服藥一同遞上來的還有紅糖丸子。
他道:“一同服下,會好受些。”
旅途上,大家都成了兄弟姐妹,互相扶持。
可小環不這麽想,她在回去的路上道:“你看見沒有,那醫生真英俊,感覺好年輕。”
秦羽織點點頭:“以前沒見過他。”
小環道:“我們的隊醫年紀大了,在上一站反悔,這位是自願登船的,他為什麽要來這裏呢?”
這個時代每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秦羽織倦了,躺在窄窄的木床上,雙手壓着小腹,已經沒有那麽冰冷,那裏的肌膚漸漸變得同周圍的一樣溫暖,血流與脈搏都在她的體內安歇。
她在靜靜地想念一些人,期待快些登岸給他們寄信。
離滬前夕,秦羽織去探望秦若琛。
她們約在老地方,見面後誰也沒有提起蘇晴,除了親人,她們尚是摯友,親人間不能原諒的事,于朋友而言,卻難得糊塗。
她們很少談論風花雪月,那天卻談了。從衣服到鞋子,從戲票到梅蘭芳,從《西線無戰事》到《寂寞芳心》,與賈士章分開,秦若琛好似不受影響。
她說:“你坐過來。”
秦羽織道:“你還約了人?”
“她來了。”
黃太太推開玻璃門,袅袅走向她們,摘下禮帽,露出受傷的面孔,顴骨與鼻梁盡是淤青,她本就白皙,燈光下尤其懾人,像是面皮底下圈養着無數的蟲。
黃太太冷漠地坐到對面。
秦若琛一怔:“他打你?”說的不是賈士章。
“習慣了,”黃太太問:“還不打算讓他回家?”
“離婚手續正在辦理。”
這下子黃太太臉色一沉,道:“你知道我們之間絕無深情。”
秦羽織悠着意味不明的笑:“當真沒有?”
那一次黃太太是想說服姑姑挽回賈士章,她進而能與黃先生重修舊好的。
她道:“有一回我在他公寓等他,我從不去那個房子,那天因為避雨才走進去,鬼使神差的,他回來見我頭發濕着不問緣由便将浴巾丢掉,他以為我在此處沐浴,可見在他眼中我與舞女無異。”
見秦若琛無動于衷,黃太太開始淩厲:“你當真不想挽回?那又為何與報社說我們的事。”
呵,秦羽織抽口涼氣,原來黃先生是自報上得知此事,顏面盡失,大打出手。
姑姑良久未言,黃太太嗓音帶顫:“不是你,那是他?”
那天黃幾乎是‘铩羽而歸’,她在敵人面前輸得一敗塗地。
她走後,秦羽織感喟:“賈士章竟然寧願背上罵名也要暴露此事,他想追回你。”
姑姑看過來,眼神兒幽幽:“你當真以為是他?”
“不是他,那是你?”秦羽織不自覺用了黃太太的語氣,傻瓜的語氣。
這時侍者才端着三盞咖啡姍姍來遲,她發覺姑姑端杯的右手在抖。
“是神經受損所至,喝的太兇了,有一次醒來竟是醫院大廳,醫生說我彼時命懸一線,”秦若琛道,“都說女人不會難為女人,其實不然。”
姑姑變了,過去的她尚會給惡人留有餘地。
秦若琛道:“羽織,每個人都在變,無需介懷,你敢說自己從未期待我同士章分手?”
秦羽織是曾希冀着賈士章與秦家撕破臉面,不必再為誰保守秘密,屆時她能知道一切秘密。
姑姑說得沒錯,每個人都在改變,無奈之舉,到頭來誰還記得性本愛丘山。
她回以一惑:“你說什麽?我聽不懂。”姑姑欣慰:“很好,就是這樣。”
兩艘船擦肩而過,互相鳴笛警示,秦羽織翻了個身,金镯借着月色劃出微弱的光,映在窗扉,星星點點。
她離開時,沈賀文的身體還沒有恢複,不知道他怎麽樣了,過去都是沈賀文離開,她等在原地,這一次換成她離開,她知道無論相隔多麽遙遠,沈賀文都會以一種方式陪着她。
秦羽織隔着小窗忘了一眼漆黑的江面,點點孤燈,宛若夢幻。
翌日午後,船終于回到前一站靠岸,碼頭聚集着不少人,都是因汛期被迫改變行程的。蔣家明一行很好辨認,這樣聲勢浩大卻又有秩序的隊伍到哪裏都很矚目。
他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個個灰頭土臉,面容疲倦。
紀雯向秦羽織招手叫她過去,蔣家明看過來,問:“順利嗎?”秦羽織苦笑:“怎樣算順利?”
所幸登岸了,不必再吐,大家夥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辦自己的事。
秦羽織初次寄信,手忙腳亂,只曉得蓋郵戳貼郵票,格式一知半解。
有道聲音闖入:“這裏填地址。”
擡頭,是醫生,他問:“不常寄信?”
“是第一次。”
“脫離隊伍很危險。”
她笑:“這好像是你第二次提醒我危險了。”
“沒辦法,醫生的天職就是發現危險,扼殺它。”
秦羽織見他手上空無一物,問:“你也來寄信嗎?”
醫生的手指很修長幹淨,這是持刀的手,但是救人的刀。
他指着另一處道:“這裏,收信人姓名,”秦羽織填寫時,他別過臉不去看,回答她的問題,“過去常常,可眼下不知道寫給誰。”
她懂,或許那邊已經人去樓空,她沒有再問。
秦羽織走到郵局門口,敲開小小的木窗,問管理員信何時可以送達,那頭說:“誰能保證,兵荒馬亂的,信差都不做了。”
醫生安慰她:“或許下一站能有電話。”
只能憑借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