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跋涉是不會停止的,接下來校方換乘火車,同道人是昨日抵達的其他學校,同學們欣慰不少,總算多個照應。

在前三節車廂裏,秦羽織見到本次參與轉移的全部人員,不足百位。

他們是第一批,如順利,第二批、第三批會緊随其後。

車廂內還有百姓:省親的一家三口,拎着雞鴨與蛋、到城裏賣手藝的農民、持公文包的男子。學生們對一切新鮮事物抱有熱忱,不會放棄機會與他們交流。

蔣家明卻很警惕,疑神疑鬼的地步,他獨坐車廂盡頭,從那角度,所有人的一舉一動被盡收眼底。

他不茍言笑的樣子像門神。

有幾次,農民将身上的蔬菜洗淨分給學生們,走到他面前,被他的眼神吓退。

農人讪笑走開,車子壓到山石,車廂一晃,農人坐到秦羽織身旁的空位,蔣家明已經走來,冷漠道:“先生,請回到原本的座位。”

秦羽織道:“何必如此。”

事實證明,蔣家明是對的,進入隧道的瞬間,扭打聲傳來,緊接着一聲爆喝。

變故來的太快,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

有人尖叫,是同學的聲音,紀雯與秦羽織抱作一團,黑暗裏,她摸到徐瑩手中用來防身的折疊刀已經打開,心頭一緊,接着,感到有人拉了自己一把。

“都別動!”蔣家明冷靜而嚴厲的喝道。

漫長的一分鐘,像蒙上雙眼的人穿過槍林彈雨,秦羽織的手心沁出冷汗,與鄰座女同學交握。

天亮了,農人與公文包男人押着一家三口下車去,蔬菜散了一地,接下來,車子再次行啓,汽笛聲裏隐約夾雜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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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去!”終于有人崩潰,帶動無數人崩潰。

“我們要回家去,這裏不安全,我受夠了,這樣漫無目到哪裏?”

帶隊的老教授道:“莫慌,莫亂,目的地有我們的同伴,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男生哭得恸容:“真的值得嗎?我們只是手無寸鐵的學生,能做什麽?”

老教授道:“有人從軍隊離開,就是為了走進校門。”

男生道:“可是我們的陣地失守了不是嗎?我們在逃。”

此‘失守’非彼‘失守’,秦羽織還是忍不住擔心沈賀文,他此時在做什麽。

蔣家明冷靜道:“火車馬上就要發動了,誰想下車請盡快,沒人逼你,你們每個人都要想好,一旦選擇堅持,接下去任何理由都不能成為借口,前面那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沒有人動,不是不想,是恐懼和猶豫太多了。

此時另一個學校的老師帶着學生唱校歌,歌聲從第三節車廂飄來:“美哉大仁…志勇真純……以鑄以陶…文質彬彬……”

火車不會給人思考的機會,鳴叫着攀爬,很快即到下站,仍沒人離開。

氣氛很壓抑,紀雯道:“開始羨慕小榮與趙生,早早畢業,拿到文憑。”

“他們亦有各自的苦。”

不是人人苦大仇深,小環就會就很會自樂,她問醫生:“你那箱子是不是百寶箱?”

醫生不明所以,她道:“昨天你從裏面變出糖丸,我以為醫生的手提箱裏全是冷冰冰的器具,秦同學你說呢?”

紀雯道:“你在路上生病了?”

這下子臨近的同學都看過來,感謝醫生解圍:“山上風大,接下來我為每人發一顆藥丸禦寒。”

徐瑩裹着大衣在過道穿行,紀雯見她回來,起身:“輪到我了。”手腕卻被紀雯扼住:“等一等。”

半晌,蔣家明與醫生雙雙從洗手間出來的,臉色難看,像是發生過争執。

之後蔣家明仍坐在車廂尾部留意所有細節,明顯感覺得到他并不開心,甚至有怒氣。

徐瑩一扯紀雯:“好了,你可以去了。”

“大家這是怎麽了。”

“別管那麽多。”

下一站,兩名背包的洋人登車,吸引大家的目光,他們外表太有特色:大沿帽,高筒靴,以及不知愁滋味的笑容。

在這世界上是有這樣一群人,熱情洋溢,富有開拓探索精神,信奉‘無政府主義’,一心關注愛與自然。

胖些的叫約瑟夫,他有個中文名字‘頌’,并且極力希望別人叫他的中文名字,瘦些的叫‘喬’。

頌用磕磕絆絆的中文說他們是背包客,過去的十年走過的國家有兩位數,他在北平遇到了喬,相遇即成知己,快樂地結伴而行。

彼時喬已在北平停留兩載。

蔣家明還是那樣警惕,敵意問:“那麽多年輕人想從中國到海外去,你們為什麽偏偏進來?”

頌大吃一驚,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國家有多大魅力?”

這一問,反倒令蔣家明一噎。

誰都有梏桎。

蔣君與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他信仰名望與榮譽,也想成為名望與榮譽本身,為此哪怕過程不快樂、環境滿目瘡痍,仍可告慰靈魂戒急用忍,他像這世上的許多人一樣,趨利避害,因此不能理解喬與頌。

喬舉起昂貴的相機對着窗外拍個不停,旅途中的一切枯燥、危險、不确定性似乎都能被他挖掘出新鮮的樂趣。

難以下咽的夥食被頌與罐頭攪拌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道路維修短暫停滞的緊張氣氛下,喬還能從車窗偷跑出去買香煙。

他們能做到放松,全因他們是看客。

可他們營造的氣氛影響着學生們,第二天,鬧情緒的男孩子已經開始教他們用中文唱校歌。

火車終點,是座尚未建好的車站,游行罷工潮興起以後,使這裏成了半成品。

蔣家明的價值在此時得以體現,他指揮男生搬箱子,道:“我們去前面的村子借宿一晚,校方的人最遲明天中午就會與我們會合,屆時再來議定進退。”

喬驚異道:“那是不是你們的先行者?!”

喬口裏的先行者不過是幾個年紀輕輕的校工,早隊伍幾日前去西南考察、選址,此去全是摸着石頭過河,被喬一說,多麽濃濃的禪意。

由此可知,喬與頌看蔣家明這些人也是隔了一層的。

“是的,我們的先行者。”蔣家明道。

又下起雨來,淅淅瀝瀝。

山路難行,大家的箱子裏除了衣服就是書,全靠兩只手,隊伍行進得很緩慢。

雨水混雜泥漿從山丘高處沖下來,碎石堵住去路。

前去探查的教工回來道:“村民在前面設置路障,一時半會過去不。”

“怎麽辦才好,雨越下越大,男生還好,女子會生病的,我們去幫忙。”

“村長拒絕了,說去了會添亂。”

“後悔剛剛沒有雇馬車進山。”

“真不如在車站将就一夜。”

“別抱怨了,誰也沒想到,車站那麽亂,沒人保障我們的安全,進村已是最好的選擇。”

群體亂起來,秦羽織站在雨裏,身上是厚重的雨衣,雨點砸在肩上,她能感到雨勢變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一輛帶拖挂的車子霎時出現在面前,四個穿黑色雨衣的男人走下車來,為首的上前與村民交涉,動作幅度很大地比劃了一陣,車子開始工作。

那人交涉完扭頭跑來,直跑向蔣家明,被雨衣的帽子遮住半張臉,然後他朝秦羽織走去,這時秦羽織才透過雨煙認出另外半張面孔,是間行。

他臉上全是水:“很快就好了,請等一等。”

“間行,你怎麽了來了?沈賀文呢?”

“先生有事,派我先來。”

秦羽織哪裏問的是這個,沈賀文将身旁最信任的人派來,他自己怎麽辦,她道:“他的傷怎麽樣了?”

間行卻指一指自己的耳朵,雷雨轟鳴,聽不到了。

雖然坎坷,兩個小時以後道路也打通了。

山路難行,車進不去山裏。

大家徒步進村,蔣家明事先安排好的屋子入住,旅途上,已沒理由追求安逸,有的屋子擠下十人,天亮着,鼾聲四起,都累壞了。

秦羽織找到間行,間行說他們一行人自有安排。

秦羽織問:“就像在江上?”

間行道:“秦小姐很聰明。”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暗中保護秦羽織,若非遇到這樣的情況,恐怕到目的地都不會現身。

間行說,她走的當天,王家即派人到上海談判,是二舅一房,他對沈賀文的決定有諸多不滿,在沈家周旋數日,大舅爺曾派人來叫二舅爺回去,也被二舅爺拒絕了。

最終沈賀文病情複發,舅爺這才肯搬到大德飯店去。

秦羽織聽後臉色慘白,間行打趣:“怎麽落到先生身上,秦小姐的判斷力反倒丢了?”

原來是沈賀文的騙局,她關心則亂罷了。

很快,間行注意到兩名外國友人,他與蔣家明一樣警惕,秦羽織向他解釋,喬與頌來中國探險,不想錯過與學生同行的機會。

她當作笑談:“兩人稱此為難能一見大遷移,或許會載入史冊。”

間行将信将疑。

在等待中,壞消息不期而至。

第二天中午,校方的人沒有前來彙合,到了晚上,依然不見,蔣家明開始緊張:“我要到鎮上去寄信。”

秦羽織道:“我也去。”前面的信不知沈賀文收到沒有。

蔣家明道:“你不許去。”

外面開始亂了,有游行,還有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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