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能令蔣家明方寸大亂不容易。

在戰場,便是前路與中路失去聯絡,斥候消失,說不準是否前路遇襲,中路很難反應。放到眼下,雖不至此,仍然滋事體大,黃昏之前蔣家明定要走出這個村子。

醫生道:“我看誰都別去,沒用的,通信早就阻斷了。”

原來他一直知道,仍瞞着秦羽織,教她寄信,他扭過頭看她:“抱歉。”

“沒關系。”

他是看出寄信能使她安心。

蔣家明無聲地看他倆一眼,繼續想辦法。

這時喬開口:“女士們先生們,或許我有辦法。”

“你有?”

“是的,我能把消息傳回北平去,北平辦法多,總能聯絡到你們的人。”

蔣家明忍不住質疑:“郵局都辦不到的,為什麽你可以。”

喬不以為忤:“先生別這樣,放輕松,我們跑江湖的總有許多辦法,更何況,”他一頓,“外國人不被管束的。”

只能擇此路一試。

天開始擦黑,師生去找村民借大米,做‘持久戰’的準備,蔣家明不願束手就擒,提燈去敲村長的門,商量着入山尋人,可仍不得要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蒙蒙亮,醫生找到蔣家明,說:“快去看看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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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家明急沖到喬的房間,就見喬與頌躺在床上,已不省人事。

秦羽織與同宿的女孩子們稍後才至,見狀也是心頭一緊。

醫生解釋:“昨夜開始畏寒,今早已成這樣。”

醫生發給他們每人一個口罩,以防傳染。

喬頌的病情比想象中嚴重,短短一夜就脫相了,雙頰蒼白,眼眶深陷,全身浮腫。

喬年輕,可以間歇從嗓子裏蹦出幾句話,意識迷離下,早把中國話忘記了,說着渾濁不清的母語。

蔣家明聽了半晌,皺眉問:“他說什麽?”

“想念母親,想念女兒,為她們祈禱,”醫生站在一旁道,“過去反反複複就是這句話。”

秦羽織去看望頌,他真可憐,比喬的情況糟糕一萬倍。

在醫生面前,蔣家明好像很容易被激怒,他質問:“為什麽不早說他們病了?”

醫生道:“我是醫生,最知道何時說對他們最好。”蔣家明仍舊不滿,叉着腰在房間來回踱步,一時忍無可忍,忽将手裏的東西砸到地上。他也有失态的時候,是多日來的壓力的爆發。

醫生戲谑:“蔣大人真大的官威。”

蔣家明也沒好氣:“來到此地,真讓蔣醫生屈尊了。”

醫生竟也姓蔣,多大的緣分。

秦羽織試圖安撫蔣家明:“這村子只有赤腳郎中,幫不上忙,醫生不說,則是信任自己的醫術,也是免于大家恐慌。”

“蔣大人,怎麽關鍵時候還不如你的學生。”

“你也少說兩句。”

“你閉嘴,”蔣家明對醫生道,“那麽現在呢?”

“現在,”蔣醫生攤手,“我懷疑他們害了瘧疾,這裏的設備不齊,需把他們送去鎮上就醫。”

蔣家明曉得情勢利害,不再駁斥。

醫生道:“這兩人已不曉得說中文,時不時講胡話,我一人忙不過來,需要一個翻譯。”

外語系的學生責無旁貸。

秦羽織已不屬外語系,這時醫生看向她,她說:“我也可以。”

然後醫生選擇了她。

病人不容耽擱,蔣家明當即找來村民用驢車拉他們到鎮醫院。

雨過天晴,路上也不見日本人,蔣家明留在村子待命,繼續等接洽的教工。

萬事艱難。

村長按照約定帶巡山的人登門:“我只能幫你搜尋山的外圍,不會深入腹地,剛下過雨,太危險了,我得對他們負責。”

蔣家明道:“我明白。”

計劃用過午飯出發,一群漢子穿着草鞋坐在屋檐底下吸面,一時間只剩吸溜吸溜的聲音,只蔣家明吃不下去,壓力太大了。

村長提議帶上醫生,以備不時之需。

蔣家明告訴他醫生送病人去鎮醫院診斷,誰知村長聞之色變:“就他自己?”蔣家明頓時察覺異樣:“除了兩個病人還有一名女學生。”

“胡鬧!雨還會下,山體不穩,我們快進快出就是在玩命了,他們回來時不定情況怎麽樣。”又道,“這種時候沒人出村,你看着辦。”

諸多事宜等待蔣家明拍板,由不得遲疑,他的心緒也只是短暫淩亂了幾許,便恢複理智,道:“計劃不變,不過搜山由另一人代我,借我匹馬,我迎上他們。”

村長沉吟:“曉得危險?”

“來不及管那麽多,”說着,蔣家明開始穿外套,間行從外面進來:“他們走時沒告訴我,這次總要帶着我才行,我的人能幫到忙。”

蔣家明看他一瞬,道:“跟我來。”

醫院傳來好消息,喬與頌只是染了重風寒,加之水土不服才會嘔吐浮腫,但一時離不了機器與營養液,還得留在醫院。

喬醒了,對着秦羽織說:“我想我們不适合再回到村子。”

他可以,頌也不可以,此病痊愈,頌怕是要重返故土養老了。

實在沒有理由強求他們。

喬道:“三天後我們出院,一到下個城市就會幫你們聯絡。”

秦羽織替大家感激他的熱忱,這樣一來,又要等上三日。

青年送他們來,沒理由在此地苦等,及早打道回府,也就沒趕上稍遲的大雨。

蔣醫生和秦羽織兩人搭的車子臨到進山生出退卻:“不能再往裏面開了。”

二人下了車子,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望着滿眼倉綠,烏鵲遍天忽然心生對自然的畏懼。

大山大河面前,人是渺小且孤獨的,所以要抱成團。

蔣醫生道:“不适宜往前了,這村子沒有修路,下山容易,上山沒有車子會很難,我記得來時有座木屋,大概是獵人建的,我們先去避一避。”

頂風冒雨,一身狼狽,走錯幾次路才找到那間屋子,醫生口中‘木屋’,充其量算個木洞,太小了。

即便這樣,兩人仍然不加猶豫地沖進去。

幾乎是邁進門的瞬間,一聲轟鳴,震得人身體欲碎,泥沙俱下,跟着她被醫生拉過去,也是這時,她才意識到,火車上那一把是他拉的。

恍惚間有人在叫她,是蔣醫生,原來她昏了一會兒。

聽見她的回應,那頭不再焦急,道:“我們怕是遇到滑坡了,你怎麽樣?”

秦羽織環顧四周,恰是這間不起眼兒的木屋擋住泥沙,支撐出一個空隙,供他們偷生,不過這只是短暫的,他們還沒有脫險。

剛剛有東西掉下來時,醫生為她當了下,現在倒在地上,背對她,不知傷得重不重。

秦羽織推開面前的障礙,急于去看他的傷情。

見木樁壓着他的腿,他動彈不得,眼神顯示他頭腦仍然清醒,秦羽織松一口氣。

“需要先将木樁移開。”他聲音也還算鎮定。

秦羽織依言行事,醫生的腿很僵硬,她又懸起心,這比表現出來的嚴重。她把手按在地上時,指頭間黏黏糊糊的,流了這麽多血,尚要指揮自如,便知他是強忍着來安撫自己的情緒,秦羽織更加不能讓他白忙。

她保持鎮定:“然後呢。”

“看,我的醫藥箱,裏面有剪刀和紗布,為我消毒。”

“不,不是這樣,你要先将我腿裏的木刺取出。”

秦羽織沒想到他這麽信任自己。

“順着木刺的紋理,不然小刺會留在裏面。”

她真當動手,醫生開始一言不發。

秦羽織有心分散他注意力,這是哄福利院的孩子哄出的心得。

“我看你們修醫也修煉,忍耐的功夫了得,招認吧,拜師峨眉還是武當?”

“青城山,”他笑了下,你別逗我,我沒力氣笑。”

“好了。”秦羽織已經開始綁繃帶,好在血肯止住。

結束後,兩人的汗都濕了一身。

“你手法很純屬。”

“真聽不出你是恭維。”

他道:“你勇敢很多。”

秦羽織想了想,确定路上并未露出自己的鼠膽,只道他這是變相感謝。

蔣醫生自覺語失,也不再說了。

漫長的等待。

出口被封,他倆不敢輕舉妄動,一切探索只得待雨停天亮,或是幹脆等待救援。

這一等,是極磨人耐性的。

有燈照進洞口會振奮一下子,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然後突然不再逼近,而是擦着一個弧度遠離了。

是不知利害的外鄉人開車在山路奔馳。

辛苦挨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一次次在期待中失望。

風沒有減弱的趨勢,木頭咔哧咔哧地響,屋頂似負荷千金。

這種緊繃的狀态下,疲憊至極反而會讓精神興奮,秦羽織此刻躬身背貼着‘牆’,像一只受驚警惕的鹿,眉頭緊蹙,不放過任何動靜。

“你可以靠這裏睡一會兒,天亮我叫你。”醫生道。

“你仿佛一點也不擔心。”

“擔心也沒有用。”

秦羽織道:“你信他們會來救我們?”

極端狀況下,她心底最深的恐懼就暴露了出來,即便過去一年生活無憂,她仍然不信身邊任何一個人,沈賀文…沈賀文是例外,但是他不在這裏,遠水解不了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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