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未名》開拍,羽織即搬離當下住所,去到離場地很近的一間公寓。

那是條通往主幹道的小路,夾道種滿玉蘭花,芳香撲鼻。

無戲時,躲在家中,沉重如幕布的拖地窗簾一拉,與世隔絕,日複一日,她愈發消瘦瓷白,但仍有着令人心悸的美。

她帶着墨鏡,踏着碎石子,走過小路,無人識出她,但毫無例外地,停下手中的活計,扭頭注視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

進入劇組,墨鏡一摘,露出俗魅入世的笑,一一為夥伴送上甜湯,便又是畫上臉譜的人了。

“好孩子,放着讓傭人來,你不必做這些。”紅姑一邊描眉一邊道。

多年以前,紅姑還是名角兒時,她撂下這句,小丫頭也該讪笑着離去了,可眼下終歸是眼下,秦羽織道着不必客氣,轉而迎上其他人。

凝着棱鏡的雙眸于是暗了暗。

下午的拍攝不順利,場地忽然來了夥人,揚言清場,任憑怎樣交涉,對方油鹽不進,無奈下,導演只好致電公司,那頭不知是誰接的電話,鬧事者态度一轉,十分抱歉地離開了。

今年的世道不似往年,紛紛亂亂,不知走進哪條街哪道巷,便有一夥兒勢力,若你只是個普通人,看到的,自是井井有條的大好世界,但這背後,也必有弱肉強食無時無刻在發生。

拍攝進度耽擱了,穆導演臉色黑如鍋底,脾氣盡發給戲子了。

“讓你演淋雨,不是演落水,為何用力甩發?你們都是白癡嗎?他這樣表演,竟無一人發覺很滑稽!”

“還沒說你,看什麽,你只是心懷愧疚,因何他入門便頻頻斜視,似個扒手,人頭豬腦。”

……

數九寒天,小屋裏燒着熱水,熱氣給玻璃窗蓋了層水霧,秦羽織梳着兩個馬尾辮,跪坐床畔,用手指在窗上花了個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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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光一打,紅姑裹着大厚棉襖進了屋,母女第一回登場。

“媽,”秦羽織回頭,叫了聲,“我可以去上學了。”

“疼…”

“什麽?”

紅姑捂着小腹,跌坐,早已不是戲裏,助手上前:“姐,姐,你怎麽了?”

“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

導演疾步走來,探視情況。

“午後只用了幾口秦小姐送來的甜湯,就成這樣了,”助手惶恐,“怕是要去醫院。”

群人風風火火,将紅姑擁上車子,現場一片狼藉,穆導看了眼秦羽織,有怒意。

“都在搞什麽!”他重重将大衣摔在地上。

翌日,阿濮放下報紙非常憤怒。

“無稽之談,瞧瞧寫得多難聽,有人說你與紅姑不和,下毒暗害,”他大笑,“真是電影看多了。”

突然一擡頭,自報紙後露出兩只眼睛:“該不會都是真的?”

“冤枉,我做得不過是一碗加了糖的稀粥,”秦羽織不為所動,像是聽別人的故事,“難怪今早黛喬見我分外親昵,恨不得稱兄道弟。”

阿濮道:“坊間傳聞,紅姑為新戲付出良多,數次登門拜訪達官顯貴,托人指點迷津,誰料女一號竟被你奪走,你二人的仇自此結下……”

說罷一怔,拿起外套迅速起身。

羽織問:“怎麽了?”

阿濮道:“有必要跑趟醫院,挽回你的名聲。”

不料兩人都未進得病房的門,即被紅姑助手擋下:“我會轉達你們的問候,但姐她很累,仍在休息。”

阿濮道:“沒關系,我們在外面等。”

助手笑得很客套:“等到何時?午夜還是晨時?請回罷。”态度很堅決。

可見紅姑對秦羽織仍有芥蒂。

車上,羽織道:“吃一塹長一智,日後再不送人入口的東西,好人難做。”

阿濮懊悔:“今日不該來,真真正中圈套。”

“紅姑聰明人,若真有誤會豈能不留下當面對質的機會?倒是你我被人拒之門外的消息很快傳開,坐實了你的罪責。”

“誰會這麽無聊,設下此局?”

“還能有誰。”他道。

“紅姑?”

此時阿濮已靠在車座上,閉目養神,很久後,開口說:“早做防備。”

預想的疾風驟雨沒有來臨,醫院封鎖了消息,因那日剛好有一政要就診,實屬機密,報社自然不敢觸他黴頭,報道事關安和醫院的故事。

三天後,紅姑出院,同一場戲重演。

“媽,我可以上學了。”

“你原本不就是在私塾。”

“不,這回我要到女子學堂去。”

“那是個怎樣的地方?”

“停。”導演道,“很好,休息一下。”

助手上前為秦羽織補妝,“咦?”了聲,随後道:“糟了。”只見原該一對兒的金墜子,還孤零零剩下一個。

“別慌,”羽織低聲道,“去那邊找找。”

動靜惹得導演回顧:“發生了什麽。”

未待人開口,紅姑道:“不就是個耳墜子,換一副好了,多大點事?”

穆如初臉色一沉:“大明星,你以為拍電影是什麽,小孩子過家家嗎?那墜子是他生父給予,将來靠此認親,哪能随随便便更換?我前面的拍攝豈不作廢?!秦小姐,你該當給我個解釋。”

這時,濮振華風塵仆仆而來:“我當是怎麽了,導演消消氣,這東西多得是。”

他手捧絹帕裏,金燦燦一雙完好的耳墜,可不正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這是…”就連穆道也咋舌,助手臉上有了血色。

“我猜過這東西會丢,早早叫金匠仿造,”阿濮得意,“沒成只丢了一只,平白讓我浪費票子。”

穆如初為方才的脾氣道歉,轉而對紅姑道:“小姐,你瞧,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很多。”

紅姑笑意不達眼底。

最後一場戲在江邊,十裏送行,母女話別的場面,事先熟悉場地,兩人登上大橋,在夕陽的餘晖裏緩緩踱行。

紅姑身上是舊襖,窗花一般的紅,洗得只剩下殘存的底色,秦羽織身上的卻是嶄新的襖子,并不合身,大了點,夠穿幾年的。

紅姑生得雙鳳目,迎風微眯着,有疲态,女兒随了她,出挑兒,不同的,滿眼朝氣和期待,人生這才開始。

遠看,誰不說這是幅極溫馨的畫面?

秦羽織道:“你已經成名,實在不該因我浪費時間。”

“你都知道了?”紅姑語氣淡淡,頓了頓,道,“一代新人換舊人,多麽殘酷。”

“物競天擇,我們又能左右什麽?”

紅姑道:“起碼讓花期留長一些。”

橋頭冒出穿夾克的男人,筆直朝這裏走過來,秦羽織心中劃過不安,回頭,紅姑已站在一米開外。

羽織冷聲說:“你想幹什麽?”

“實不相瞞,本片女主我志在必得,毀不了你,只好毀掉你名聲。”

兩男人左右開弓,摟了上來,一人作勢親吻。

秦羽織不寒而栗,阿濮等人遠在對岸,對眼下的情況毫不知情。

紅姑此計雖險,卻有極高的勝率。

世風日下,前有影後被前夫騙盡家財,仍被世人唾棄,含恨自缢,今天雖錯不在自己,但遭人非禮,影壇未必容得下她。

羽織惡向膽邊生,拉了把紅姑,紅姑始料不及,人沒站穩,往水邊倒去,絕望之際,隐隐約約聽秦羽織的聲音在耳旁響起:“今日之後,請好好對待你的恩人。”

未待摸清狀況,水花飛濺,紅姑跌坐,見那兩個男人亦是丈二的和尚:“我們也不知道怎麽了。”

阿濮遠遠望見人落水,大叫:“救人!”烏泱泱地跑來,阿濮顧不得拖鞋挽袖,心下一橫,正想跳下去救人,卻有人先他一步。

那男人紮入水中,一時沒尋到人,冒出頭來,茫茫忘了一眼,又紮下去,如此三番五次,終于抱着秦羽織上岸。

阿濮這才看清是沈賀文,顧不上客套,急上前接人,但沈賀文沒松手,這時間行跑來,道:“先生,車到了。”

秦羽織臉色蒼白,任如何叫,不睜開雙眼,牙關緊咬,阿濮慌了:“去醫院!去醫院!”随之跟上車子。

紅姑原只想令男人騷擾對手,叫她在金主前有口難辨,到時慘遭抛棄,自己便好借機頂替。

但看眼下狀況,是自己做錯了?她拿捏不準,還有,剛剛那丫頭最後一句話什麽意思?

昏睡數日,秦羽織蘇醒,床邊只有一人,是黛喬,她雙眼通紅,是哭過。

什麽?她們有友情?

只聽黛喬道:“你終于醒過來,快去與記者澄清,外界都說是我雇人推你下水!我雖讨厭你,卻犯不着做傻事!”

原來是為這般。

“誰放你進來的?”濮振華打水回來,見到黛喬,作勢趕人,發覺秦羽織不知何時醒了,驚喜得倒忘了使命。

秦羽織虛弱道:“黛小姐,我也一頭霧水,那兩個男人究竟是不是你找來的?”

“什麽男人?兩個?是何意,要借機恐吓我嗎?休想!”黛喬不禁吓,哭着跑走了。

阿濮搖頭:“這人,不知真蠢假蠢。”

後日是片子首次放映的日子,電影公司置了儀式,車水馬龍,主演齊齊亮相。

大清早,報社記者将本就擁擠的道路堵得水洩不通。

起先,他們瞧不起日報社整天披露名人隐私,可是國情越動蕩,經濟越混亂,市民反而更願意為娛樂掏出荷包,誰都解釋不清的事,何況,秦小姐落水原因衆說紛纭,此次是她痊愈後首次路面,于是,無利不起早的人全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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