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用過晚餐照例回到羽織的小屋,這是上海最炎熱的幾個月,公寓是老房子,是故設施陳舊,悶熱潮濕。
沈賀文在身後說:“下月老爺子回國,”他一頓,“我會陪他去幾天北方。”
這時她專注于解開身上繁瑣的禮服,推開窗子,清爽的風吹在臉上,撫幹汗漬,心曠神怡了不少,随意迎合了一聲:“唔。”
稍側目,賀文的影子落在了牆上,羽織凝眸看了陣子,回頭,見他坐在床沿,領帶松開,襯衫解了幾顆扣子,他的發該理了,被汗水浸濕的部分垂在額頭上,并不會顯得潦草淩亂,這個男人,看不出年齡。
他不該陪自己在小屋受罪,秦羽織說:“你不必每晚都來的。”
正解領帶的手一頓,沈賀文目光投來,就在這時,電話響起,那頭是阿濮,訴說着工作進展,叫她無論手頭在忙什麽,務必于明早九時撥冗。
原來那小生吃夠甜頭,見好就收,當然,不排除阿濮使用了非常手段,終于肯在報社面前澄清。
羽織胡亂在桌子上抓了什麽,提筆便幾下相約地址,字跡如鬼畫符,一邊‘嗯’,‘嗯’地應承老板濮振華。
放下電話,轉身與沈賀文相擁,他的聲音聽起來無精打采且肩負委屈:“不要去。”
羽織疑他玩笑,回答道:“別鬧。”誰料這回他的态度滿是強硬:“不可以去。”
她攤開雙手,神态嚴肅:“賀文,我們都是成年人,我以為不必打攪到彼此的工作。”
他很是不平:“你已成年,你早已成年,你盼望這日已久!”
他這是怎麽了?她不禁扶額長嘆,沈賀文像是意識到失态,扭頭走到窗戶前,他背對她,說:“你何曾關心我?”
秦羽織惶恐:“賀文,你遇到什麽事情了?”他搖頭,她道:“你把我弄糊塗了,我們不吵架好不好,我很累了。”沈賀文臉色陰沉:“你以為我在無理取鬧?”羽織平靜看向他,他氣結:“你甚至不關心我去多久,何時回。”
瞬間,秦羽織懊悔難當,他是說過什麽,就在不久前,可是自己正熱得意亂神迷,無心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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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頭看向沈賀文的臉龐,兩人十幾歲結識,而賀文三十有五,他的身體依然健碩,可是不經意間,卻能瞥見他的發間藏了幾根銀絲,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所謂的‘早生華發’,但是他們已漸漸不再年輕,是不争的事實。
秦羽織輕輕走上前,撫摸他的鬓發,道:“若是現在問,還來得及嗎?”
她的溫柔,恰似冬日裏午後的暖陽,他心間冰雪剎那消融,眉宇稍霁,卻答非所問:“秦羽織,我究竟是不是你逢場作戲的過客?還是說,我終究淪落到與他們一類人?”
說完,他無聲地笑,多少咎由自取的苦澀意味。
他捏起她的下巴,與之對視,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麽,我都信。”
良久,她道:“賀文,你是不同的。”
她無法用語言形容賀文聽到這句話後眼睛中的震蕩,前一刻尚在各懷執念的二人,一下子釋然了。
我們度過了瘋狂而熱烈的一晚。
……
許多天後,秦羽織接到來自療養院祖父的消息,拜托她務必前去。
盡管已有良好心理準備,他總能做出意料之外的決定,只見小老頭坐在床沿,愈發蒼瘦幹癟,他的皮膚黢黑,而雙頰潮紅,腳邊是收拾好的行李,見到她,雙眼一亮,說要去老房子轉轉,沒人簽字,醫院不會放行。
羽織自知他亦需要自己駕車,問道:“是否做好一去不回的準備?”
“孫猴子自知翻不出五指山,那跟鬥便不翻了嗎?走吧,跟上來!”他背着雙手,已大步走了出去,哪像個病入膏肓的人?
祖父口中的老宅,是他年輕時的居所,莫說秦羽織,就連姑姑姑父亦從未來過。
有一回小茉莉說到有名同窗家中賣魚為生,生意很大,貨源供應半城,可是身上總有一股腥味兒,說到這裏,小茉莉會聳聳鼻子:“他這樣的人是會住在城西那種老房子裏,市井環伺,這樣的人,永遠脫離不了環境。”
祖父說他的父輩便是從這種地方發家,卻也沒有否定小茉莉的說法。
那時的他或許想不到,兜兜轉轉到人生的終點,羁絆他的,亦是同一個地方。
秦羽織與祖父走進大院兒,他步履蹒跚,看到一個小朋友,蹒跚學步,可愛如安琪兒,玩的花球滾落到祖父腳邊,他溫柔地撿起來,輕輕地遞上去。
羽織問:“我的這個年齡,你參與了嗎?”他搖搖頭,她的眼淚偷偷滑下來,由管家阿翁養到十一歲,一日,家中來了雙碧人,教她說英文,撫摸她的臉孔,阿翁說這便是秦羽織留洋歸來的雙親。
她仍然渴望親情,無比希望祖父活着。
離開醫院前,羽織叫護士小姐告知姑姑去向,雖理解祖父心向自由,但姑姑的辛苦,不能看不到,這刻不容許自己有立場。
這姑侄兩人像是達成某種默契,黃昏十分,秦若琛才駕着小車到來,給足時間,她沉着臉,閉着口,拉開車門,祖父亦順從而沉默地上車,這對父女何其相像,秦若琛早生三十年,于秦滄淮成為至交或對手不是不可能,而另一種可能,女兒終将踏上父輩的老路,三十年後,兜兜轉轉,回到此處,與今日重逢。
起先,夕陽在三人頭頂,漸漸地,落到身後了,那天的歸途上,三人似乎都有同一個預感。
……
祖父的葬禮一切從簡,仍來了很多親眷。
姑姑在前堂迎來送往,齊楚陪在她身旁,下跪,叩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簡直不似外國人。
他們和好如初。
賈士章忙前忙到後,甘願出力氣,祖父視其為親人,臨終也只肯他一人陪伴。什麽養虎為患,任人唯親,全部變得不重要,他的悲痛不是假的。
市長和醫院的代表前來吊唁,亦由賈接待,祖父把財産一分為二,除去留給姑姑的公司、老宅,現金全部捐給醫院。
那名因日夜照料祖父而生出若幹委屈的女護士,今日特地打扮莊重:黑衣,黑靴,黑帽,胸前別了一只金色的和平鴿,她面容始終帶着疑惑,想不清楚前不久還視自己為敵的老人為何有如此壯舉。
最終,她想明白,或許他因之前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歉疚?這想法使她雙頰紅撲撲的,因如此一來,自己也在壯舉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人是多麽自負的動物。
沒人了解祖父,但所有人對他誤解良多。
蔣家明是在人客散去後攜妻前來的,他如今是輿論的當紅人物,勢必引起關注,秦羽織感念他的體貼。
起先并未認出他,因記憶中那個瘦削,寡言,卻目光堅定的人不複存在,她遙見一個中年發福的背影,手握酒杯,與人侃侃而談。
她試探地喚了聲:“蔣家明?”
他轉過頭來,已練成熱情熟絡,但因過分客氣而顯生疏的微笑,活脫脫市長第二,随後悲傷道:“羽織,好久不見,秦先生是個好人,也是名傑出的商人,我十分惋惜。”
秦羽織說:“祖父他一生操勞,終于可以歇一歇,少數人才知道,晚年他已有信仰,相信此刻他有了去處。”
“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你姑姑怎樣?”他說,“我是說秦若琛女士。”
“自然悲痛,夜不能寐。”
蔣家明點點頭,凝着羽織:“這段時間,你要辛苦了。”
“家明,有沒有見到賈先生?他剛剛在尋你。”蔣家明的妻子走過來,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他的臂彎。
家明為妻子引薦。
見秦羽織目光移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女人不好意思道:“懷着他,是打扮不成了,我現在簡直看不得。”
羽織說:“母親懷他十月,割舍掉無數欲望,生他兇險萬分,鬼門關走一遭,可是真奇怪,待他一出生,明明素未相識,卻猛然有了羁絆,大驚大喜,還有什麽遺憾?”
女人像覓得知音:“原來你也這麽想?所以我說,女子較男子更易悟得三昧,因什麽都經歷了。”
真是個落落大方的可人,秦羽織想。
殊不知,女人亦在心中默默打量秦羽織良久,她的精致美貌,任何男人見了都會魂牽夢繞,難得氣質清冷,談吐不凡,又是另外的魔力,女人後背出了細汗,天不熱,內心卻在焦戰。
蔣家明洋裝抗議:“女士們,隔牆有耳,你們這些俗人都忙着出世,只我肯做一個入世的英雄!”
……
夜晚,至親留下來守夜,老宅變得空曠而寂靜。大小茉莉被齊楚召喚着進屋吃一口熱湯菜,羽織也登上二樓換衣裳。
來到露臺,若有若無的風席卷着夏日的花香而來,她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雙軸支在圍欄上。
倏地,有束光穿透蔥郁的花園,緩緩向這處靠近,最終停在院外,沈賀文下了車,夜靜,人稀。
她腦海中一下子回閃多年前的一天,他是祖父宴的賓客,打道回府時,突然回頭,看見了二樓露臺上的自己,而那時,她在偷看他。
她說不出此刻是何種情愫,異常動容,兜兜轉轉,身邊之人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