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祖父的葬禮過了,不覺,深秋已至。
工期拖延兩月有餘,同行不催促,卻已有了別的工作忙碌,不然幹這行要餓死。
這天秦羽織與戲組約好八點相見,火急火燎穿好衣服,下樓來遇到阿濮。
“你是不是又瘦了,薄似一張紙,等等,你做什麽,沒看報?”
羽織疑惑狀。
“布拉格淪陷,戰事吃緊,舉國人人自危,誰還看電影?”
“導演怎麽說?”
阿濮哼笑:“那老頭散了戲班,躲到雲南去了。”
“假期何時結束?”
“遙遙無期。”
那時誰都還不懂這四字的分量。
…
秦若琛與齊楚在國內的度假即告結束,老宅空了,行禮打包好,只待登船。
羽織沒想過,回到故地物是人非,曾經多麽森嚴龐大的家庭,如今,只剩三兩仆人,待女主人收回鑰匙,結完工錢,便另謀出路,可年輕人竟連幾天也等不及,催促說:“另外一戶人家已付了定金,今夜說什麽也要搬去新東家那裏。”
秦若琛氣得不行:“又不是沒付你工錢。”牢騷不斷,但也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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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舍不得你,姑姑。”
“我在國內心願已了,正是多事之秋,你今後萬事小心。”秦若琛道。
這一時,羽織使起性子:“如何算已了?老宅還在,公司亦需一個精明幹練的人打理。”
“我已将公司變賣,幫賈士章度過難關。”
賈君離開秦家後,另起爐竈,身邊的朋友多數變賣家産,暫避時局,他卻在江南開了一家又一家工廠,時局動蕩,錢是打了水漂,如今正在困局。
“姑姑!”
“就憑他給老爹披麻戴孝,我也要幫他一程,”她說,“羽織,這世上是有義氣在的。”
齊楚早在天井等候多時,他雙手插在夾克外套裏,金黃的頭發打着慵懶的卷兒,雙眸因異樣的藍色而格外深邃。
“琛,中心公園的楓葉紅了。”
若琛笑:“你怎麽知道我要邀你去賞花。”
二人的影子漸漸消失在門洞中。
秦羽織想,姑姑告別了前半生,選擇了她的後半生,至于齊楚是不是良人,誰也不能保證,但正如姑姑所言,人間尚有義氣在。
……
賀文的外祖母六號踏上歸程,此前一日,他在彙中飯店設下宴席,為之踐行。
六點鐘剛過了幾分鐘,老太太攜着張五爺,趙掌櫃,走進包間,後頭跟着王婉卿若幹人。
其中一老一青正是當日尋來要債的苦主曹家,至于五爺等,卻是特意從天津坐火車趕來的宗親。
見面,曹伯推了他侄兒一把:“小時是見過了,來之前也念叨,怎麽如今見了妹妹,反倒像木頭人?”曹永泰輕聲道:“宛卿妹子近來可好?去年合校了,但聽說妹妹已不在那裏讀書,現下是在家中?”
王宛卿只是點了下頭,卻并沒有繼續搭理他,曹伯道:“姑娘大了,心裏頭藏了親疏,未必肯再與你親厚。”宛卿道:“叔公這話就見外了,小時沒少上家裏叨擾叔婆,我都記着的。”
“果真?”
王老太太這時道:“她對她叔婆的觀感倒是比你好。”曹伯哼笑道:“她叔婆對她有用,這是自然。”王宛卿臉上臊得一陣紅一陣白。
張五爺突然發難道:“老曹,賬收不回,我知你急,可追來上海,逼迫一群老弱婦孺,是你的不對了。”
曹伯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今日叫我來,是聯起手來對付我,怎麽,要賬的反倒成了理虧的?不怕叫你們知道,我也有後手,槽幫、腳行正四處打聽你家老二的下落,揚言要他一只手,我給他們遞個話,老二雖沒找着,可王家躲來了上海,你猜他們會怎麽着?!”
五爺道:“我說話難聽叫人誤解。”王老太太打斷道:“我早把你們看透,有奶便是娘,辦法倒不是沒有,只是有的人怕不答應。”曹伯臉一紅,随即冷笑道:“若真有法子,大可不必兜圈子,在座的哪個不是敞亮人。”
趙掌櫃的道:“說來簡單,二爺如今不當家,自然有心無力,若是輪他掌家,随意變賣個閑置的産業,這窟窿補起來也容易。”
他說完,衆人的目光不由得聚集到坐在一方從未說過話的沈賀文身上。
曹伯雙眼一轉,遂明了,今日自己叫人當槍使了,人家是要逼人交權呢,不過轉念一想,于他無害,遂不發聲地坐在一旁。
……
一邊心中道,還錢或交權,這沈公子只可擇其一,但無論哪種選擇,都能叫沈家撥一層皮,好受不了,而王家呢,看似叫苦不疊,卻是坐收漁翁之利的一方,這是要吃定沈家了,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張五爺,老太太等族老們,表面滿是雲淡風輕,實則內心無不等得焦急,且看沈賀文如何抉擇,他們并未想過能将生意全部收回來,畢竟人家真金白銀掏了錢的,真逼急了,兔子還咬人呢,好的結果是雙方各讓一步,能趁勢收回一半,也不怵将來與他江南江北對峙。
各人藏了各自的心事,不以真面目示人,這戲臺子上,眼看茶涼了,沈賀文終于開口:“眼下有誰能找到二舅?”
老太太心中一喜,有希望,道:“這麽個大活人怎會憑空消失,這你不必挂心,”側頭道,“趙掌櫃,出來時帶着印章沒有?拟一份合同出來。”
趙掌櫃心說,印章是你老太太來上海前就在懷裏揣着的,怎麽反來找我要?必是不想外人看出你的心急,我自然不會戳穿,遂道:“印章有,合同我這就拟了給諸位送來,稍等片刻。”
老太太點頭叫他去辦,不料,沈賀文卻道:“回來。”
趙掌櫃一心立功,腳下步伐哪裏肯停。
“我說話,你沒聽到嗎?”沈賀文聲音一沉。
趙掌櫃看向老太太,又看沈先生,對方聲音不高,甚至神态也無興師問罪的意思,可空氣驟然冷卻一般,叫人發慌,他乖乖落回座位,絲毫未曾察覺,已是滿頭的汗。
沈賀文為自己添了紅酒:“那筆款,我可以代為償還。”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無不意外。
這筆糊塗賬如何也輪不到他頭上,曹家連同幾個債主日夜圍困天津的舊場,割去尾大不掉的部分,再則債務兩清,本就是兩全的選擇。
老太太道:“賀文,為了嚴防你舅舅,自損八百,倒是犯不着。”
曹爺笑:“沈公子願意花錢平事,我是沒意見的。”
老太太投來不滿的目光。
包廂在二樓,放眼望去,外頭一水兒的雕花屏風圍欄,樓下月師靜靜地唱着江南小調,古色古香,影影綽綽,誰能想到這房內的劍拔弩張?
半晌,服務生上菜,蘇間行說道:“款子分三年還清,曹老爺需負責将廢場拆了,工程一年一驗,若沒問題,會計自會打錢給你,當然,是包含利息的。”
曹爺登時吹胡子瞪眼,一拍桌,高聲道:“你敢耍老子?”
“天上不會掉餡餅。”老太太作壁上觀。
“苦主想讨回錢,還要當牛做馬,沈先生是不是在國外時間久了,不記得國內的處世之道,算盤打得也忒響。”曹永泰低聲埋怨,若不是顧及大伯年事已高,激動不得,更過分的話他也說得。
曹爺道:“這回永泰說得沒錯。”
蘇間行心頭這弦遂繃得愈發緊了,明擺着的鴻門宴嘛。王家看似近親,可方才年輕後生幾句質問,不見哪個開口打圓場,期待着先生出錯,從中謀利。
另一頭,曹家雖生意做得失敗,可江湖上頗有幾個名聲響亮的朋友,今日來對峙,也是帶了人的。
極短的功夫,蘇間行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擡眼瞥見沈賀文擰了眉心,似有為難之狀:“這樣看來,只能按最初的法子辦了。”
“什麽?”曹爺怕是聽岔了,還問了句。
這時,外面似有動靜,樓梯地板均是實木的,踩起來難免咚咚作響,更何況上來的是一隊足踏軍靴的警衛了。
到了格栅外,隊長由與沈賀文握手,低語,老太太心中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蘇間行苦笑:“看來是人找到了,曹爺您這就可以将人領走。”
“是有老二的下落了?”此時一旁的張五爺也反應過來,“還是不肯回家吧,我去勸他。”
間行道:“人已經控制了。”
張五爺一怔,王老太太不料沈賀文竟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今日留了這手對付自己,直叫警衛放人。
劉隊長搖頭:“案子是天津報的,我們沒有資格撤案,但我們可以派車将人送回天津。”
言外之意,人,是不可能放的,待回了天津,便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老太太聽出畫外音,一顆心遂沉下去,人要真到曹家跟幫派手裏,那還能有好?
……
一行人離開飯店,曹伯與曹永泰來到街上,永泰就要跟警衛去押人:“任憑他逃到天南海北,總算讓咱爺倆遇着了。”
“你回來。”曹伯忙招了招手。
“伯父?”
“回來!”曹伯湊近,盡管周遭甚是吵嚷,仍低聲道:“你去把蘇秘書找來,就說我要詳談沈先生方才的提議。”
曹永泰心思全在怎麽叫那冤家吃一頓苦頭,一聽就急了:“有什麽好談的?大伯你別攔我,耽誤一會子,王家就把人帶走了!”
曹伯恨鐵不成鋼:“我要他這麽個大活人有何用?真能把他殺了不成?那才是真和王家結仇了。”
“伯父的意思是…”
曹老爺道:“沈家人行事作風從來滴水不漏,方才那蘇秘書說計劃拆舊場,有一半話尚未說完,我欲問你,那另一半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