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
第 51 章
第二天從睡夢中蘇醒,秦羽織頭疼欲裂,當意識逐漸恢複,想起與紀文昨日性之所至,飲了酒,不記得怎麽爬上她的車,也不記得怎樣被她送回家。
阿濮上午來了,取走早前寄存在這裏的東西,他說工作大樓已退租,因租約未到期,沒有新租客續租,房東只肯退還約定的一半租金,向來讨價還價的阿濮選擇結賬走人。
“一把年紀了,何必這樣決絕,這些年,你的名氣越發大,上海灘年輕漂亮的小演員不是任你挑?”
秦羽織披着外衣,光腳站在他跟前,身體疲倦,斜倚在牆壁上,陽光照在阿濮厚厚的鏡片上,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然後聽到他說:
“但是秦羽織只有一個。”
他道:“捧你成名,已耗盡我全部力氣,你卻将我抛之棄之,何其殘忍,忘了我們的約定嗎?合作到八十歲。”
“可是阿濮,我很累了。”
“就連臺詞都搶我的,你累了,我卻沒資格。”
他轉身拉着他的滿箱書籍與一副球拍走了,濮振華在上海沒有家,只有住處。
阿濮溢價買到旁晚回老家的車票。
“相識一場,起碼允許我送你。”秦羽織說着,心知肚明,此一別是真正的分道揚镳。
“自當歡迎。”
她心裏酸楚:“你知道嗎,昨天我又遇到紀文了,我們是多年的朋友。”
濮振華以沉默回應,走出小樓。
門沒關,風吹進屋裏,她汗毛直聳,去到浴室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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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睡了很長一覺。
……
秦羽織夢到自己在聽福利院的孩子們唱詩,唱着唱着,有個似王長生一般面孔的女孩子來到她身旁,把花環套在她的手上,王媽說:“秦小姐,上學該遲到了。”她踏上沈賀文的車子,來學校,與紀文鶴子一同走入禮堂。
下一刻,羽織置身唱詩班中,臺下有祖父,姑姑,父母。
她聽到有人啜泣,是濮振華。
她睜開雙眼,頭頂的吊燈好刺目,又是陣眩暈,終于恢複如初。見到沈賀文,用滿眼血絲形容貼切不過,秦羽織很想問他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胡茬不打理?
擡起手,刺痛錐心,這才發現腕間纏着紗布,她不解。
阿濮邊落淚邊道:“我不該和你吵架,不該說過分的話,都是氣話。”
這個傻子,還在忏悔。
“傻子,與你無關,我就是累了,睡又睡不着,”羽織頓了頓,“我只是很不快樂。”
“我早該發現的,你瘦了那麽多,又那麽疲倦,你很久沒有笑過了,你常說自己累,常說不快樂。”阿濮哽咽。
“我就是,與紀文喝了太多的酒,喝過酒不應該沐浴。”她試圖寬慰。
阿濮輕輕道:“紀文從未出現過,marywen出差去了外地,你那天沒有見到她,是沈先生送你回來,他陪了你一夜,早上才去公司。”
“真糟糕。”她笑,凝視天花板,可是心情并沒有波瀾。
濮振華與醫生在走廊嘀嘀咕咕,門關得嚴實,幻覺,幻聽,鎮定,精神等字眼仍時不時飄進來。
終于遏制不住了嗎?秦羽織翻了個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腦海中浮現出送走王家人的一幕。
王老太太走到她的面前,道:“秦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站臺後面。
“聽聞秦小姐的母親精神上有很大的問題,”對方頓了頓,“聽聞這樣的人生出的後代最終難免走上一樣的路。”
“秦小姐照料令堂至送終,該知道與這類人相處的辛苦,如果你将來有萬一,賀文也當面臨相同處境。”
秦羽織聲音冰冷:“您想利用我給沈賀文致命一擊,只能說明,旁的手段,已經無效了,您不必多費心思,如果就此收手,賀文不會再為難下一代。”
老太太臉驟然一白,幽幽道:“這個外孫,我最了解不過,認定了,便不會放手,正因此,我的話你更該在意。”
二人佯裝從容,散開,可那天的對話給彼此心中留下的打擊,卻是經久而深重的。
……
護士小姐為她注射,輸液,十幾支瓶瓶罐罐,她懶得追究這些藥水的作用和名稱,醫生也諱莫如深。
很快,秦羽織睡着了,睡得很踏實,不再有夢境。
夜裏醒來,月亮把樹影投在室內的白牆上,宛若畫作,稍微動了動,俯身睡在床畔的沈賀文便醒了。
他不肯回家,也不去公司,事情越堆越多,蘇秘書急壞了,數次将文件帶到醫院交給他簽,都被拒之門外。
白天尚能安度,可晚上他卻只能屈尊彎腰折背,秦羽織心疼他。
她伸出手,欲撫摸沈賀文疲倦的臉,他就着她的手貼過來,羽織的指尖掠過他的發絲,眉頭,鼻子和嘴巴,輕輕地,生怕将身體的冰冷傳給沈賀文。
可他卻将整個頭埋在秦羽織的手掌與頸間,細碎地親吻起來,她瞅見賀文領口有小片暗紅,那天她流了那麽多血,他第一個沖進來,定然吓壞。
秦羽織越發心疼。
她幫他理理頭發,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立體英俊,他的眼睛很明亮,眼尾的睫毛自然下垂,平添溫柔,而眉若劍鋒,使這人看上去,并不過分溫柔。
是靜夜,她不必多麽高聲:“你的工作什麽時候結束?最近出差嗎?去多久?我怕……聯系不上你。”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出,叫他先回答哪個?她笑了。
沈賀文卻想起秦羽織上學那會,自己出差,她在家等待,永遠等待,道:“現在就是假期。”
“多久?”
“你說多久就是多久。”
她又笑,過一陣子,說:“我想去外地,去東北看雪,去雲南爬山。”說完都知道不可實現,各省都在受難。
可是沈賀文未曾思考,已要去安排,她一拉他衣角:“我睡會。”往床邊緣挪了挪,拍拍:“躺上來。”他輕手輕腳,和衣而卧,直到她沉睡。
……
秦羽織入院在五月十二日,眼下即将六月了,每天生活簡單且沒有變化,除了沈賀文與固定的一名護士,見不到其他人。
她的症狀得到緩解,不借助藥物,亦能入眠,她已滿足,但是手腕的傷口過深,仍續每天換藥,肉芽生長猶如千萬只螞蟻爬過,瘙癢難忍。
“紗布沒有了,你等等。”護士将她一人留在換藥室。
不久,有人扯開隔簾走出來,真奇怪,秦羽織從未見過此人,卻一秒識破他的身份:“沈先生?”
“如今他們還要在沈後加一個老字,”男人微笑,“聰明又美麗的女人,難怪賀文忘不掉你。”
男人兩鬓斑白,眉心有道長久不去的皺紋,身材高大略有臃腫,談笑風生時,與沈賀文簡直如一個模子刻出來。
“我懇請你離開他。”
秦羽織道:“你很唐突,但是我并不讨厭你。”
老人一怔,随即笑:“我也是。”
“能說說為什麽嗎?我的病?他的外祖母告誡過我。”
沈賀文的父親搖了搖頭:“我與你的主治醫生見過面,他說情況沒有那麽糟糕,一切基于猜測,尚需時間驗證。”
“我的醫生可是大忙人。”
“真的是這樣嗎?”老人看着她。
秦羽織被這睿智的眼光凝視得低下頭去。
“我想秦小姐也有過猜測吧,你從未見過醫生,就連護士也僅那一名,”他道,“賀文杜絕了外界與你的任何聯系。”
他繼續道:“這些天,蔣家明來了多少次,車子都被堵在門外,還有你的朋友濮先生,有多久沒來過了?”
她是有許多天沒見過阿濮。
老頭苦笑搖頭:“難為他們兄弟為你心焦。”
“兄弟?”秦羽織困惑,某種預感呼之欲出,“難道說…”
“不錯,那位醫生他姓蔣。”
“家誠。”
“正是。”
她心頭大震,家誠回國了。
“聽說蔣先生的老師對精神方面很有研究,他為你回國,賀文厭惡他,卻只能求助他。”
“姑娘,看似是賀文将你困了起來,他一樣将自己困住,”沈先生面容悲傷,一雙蒼眸全然是對孩子的擔心,“看似是你病了,我想他也病了。”
“老人家,請給賀文一些時間,他向來能使人放心。”羽織反過來寬慰。
他卻搖頭:“若我說,你眼下經歷的,他都經歷過呢?”
“什麽?”她不解。
“離國那三年,他不快樂,也曾将自己逼進死胡同,這些你又知道多少?”
秦羽織被這話震驚得說不出話,她從未問過這三載歲月如何度過,沈賀文亦從沒提及,她為賀文心痛。
“如今見你這般模樣,亦叫他重溫來時路,如何不痛苦?我怕了,姑娘,我就這一個兒子,所以我求你,離開他。”
……
秦羽織回到房間時,賀文在熟睡,這些天累壞他,她親吻他的額頭,動作輕柔,賀文十分警惕,一下子醒來:“你回來了,怎麽哭了?”
她搖搖頭,做到他的腿上抱他,‘賀文啊,我心疼你’她想。賀文不知她是怎麽了,不敢動,就這樣環抱她,女人身上是清甜混合藥水的味道,使人心安。
秦羽織出院後又在家中與沈賀文厮守了幾月,隔絕繁雜事務與朋友拜會,若無意外,不會離開別墅方圓,這段日子充實美妙,足夠她用後半生去回味。
這天二人終于決定出海,實現旅游的願望,收拾好行李,便由司機一路送至碼頭,登船前,她對賀文說想吃新炒的板栗,他過街去買,臨去,回頭似有不放心,可見她微笑靜立,終是邁着大步跑起來。
而後,賀文的父親出現,領秦羽織去登船,他的船會将她送至沒有戰争的國家,他的安排足夠她安然度過幾年,直到…直到大家都老去,直到賀文忘記她。
羽織知道自己決計不會忘記沈賀文。
可她是秦羽織啊,秦家的女子注定固執,發誓不被安排一生,因此,她甩開沈老先生的人,并非難事,獨自登上另一艘正待啓航的游輪,它美麗且巨大,像能吞噬壓倒一切般。
萬幸他們接待散客,萬幸她荷包充盈。
秦羽織混跡在人群中,見遠處,沈老先生聽了司機的話驟然愠怒,四下竄出來許多人,無頭蒼蠅般亂尋。
羽織心下痛快,微笑凝視,豁然,沈賀文出現,聰明如他,瞬間意識到她這數月的苦心,臉上劃過了太多神情,傷心,失望,恐懼,焦急,之後船開了。
沈賀文不知哪來的感應,開始跟着輪船奔跑,跑的太快,黑色大衣與圍巾盡被狂風甩到了身後。
回去吧,傻子,回去吧,賀文,你哪裏追得上?她的眼神眷戀在賀文身上,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漸漸,輪船加速,駛向大海,而身後的人,身後的建築,化成一片無界限的色彩,暈染在海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