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他在江邊坐了半天,看了半天的江水,聽了半天的鳥鳴,又到大街上游蕩了半天,看了半天的熱鬧,聽了半天的喧嘩,但還是沒能抵過內心的風起雲湧。他又繼續游蕩,游蕩到曛暮冥冥,游蕩到月明星輝,直到大街上人去車空。
他害怕這種空,在黑暗而空蕩的街上,他心裏的某種情緒,像得到了生長的空間,一下子就漲大了。他很快逃離了,他跑到一條熱鬧的街上來。那是全焱城晚上最熱鬧的街。
那裏有舞廳,有熙來攘往的顧客,有霓虹燈,有浮丹流翠,有瑰姿豔麗的夜色。置身其中,他一時間有些恍恍惚惚,像掉入了迷境一般,他迷迷糊糊地就進了上次來過的那家盛襄大舞廳。
進了舞廳,還是那麽流光溢彩,還是那麽燈紅酒綠,還是有那麽多的紅男綠女,還是那樣的搖曳風流。舞臺上還在唱着靡靡之音,還在舞蹈着翩跹的舞姿。
這裏的人還是那麽快樂,還是那麽醉生夢死。
他也要醉生夢死,他也要快樂。他撿了一個靠外面的位置坐下來,又像上次來這裏一樣,要了一整瓶的紅酒。他還跟上次一樣,開始自斟自酌,自醺自醉。
他嘴巴裏灌着酒,眼睛裏灌着風月,耳朵裏灌着袅袅的音樂。他真的覺得很快樂。他應該快樂,這世界欠他一個快樂。他要靠自己找回來,靠自己要回來。
那些不快樂都滾開,都扔掉,那些讓他不快樂的人都統統消失,都滾得遠遠的。他從此要做一個超然自在的人,要做一個逍遙的人。他要與快樂為伍。
他又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感覺頭腦有些暈沉了,他開始醺然微醉了,他的醉生夢死開始了。
可是,他好像失敗了,他并不快樂。有種痛苦的情緒在糾纏着他,勝過了酒精和聲色,抹煞了他的快樂,使他反倒更加敏感清醒了。他覺得心裏在揪痛。
他痛苦地捂住了眼睛,因為他的眼睛有些發熱了。他就那麽捂着,任由眼睛熱下去,濡濕了他的手心。忽然,他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這不是高公子嗎?”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他慌忙抹了抹眼睛,倉促地擡起頭來,卻吃了一驚,果然是鄭新朔。他愣了一下,鄭新朔卻毫不客氣地拉開了他旁邊的椅子,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他譏笑着打量着高玉衡,“高公子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啊?”
高玉衡很快調整了情緒,鎮定地看着他,“真是巧!鄭公子怎麽也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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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晦氣,到哪裏都能碰到這個陰魂不散的倒黴鬼。
“我不是一個人。”他笑笑,接着,就指了指裏面一個角落的位置,“我跟一幫朋友來的。”
高玉衡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搖曳而朦胧的燈光下,坐着一個化成灰他都認得的人,簡鴻豫。簡鴻豫正坐在幾個人中間,手裏握着酒杯,正跟那幾個人推杯換盞,浪笑不止。
他又是一愣,心像掉進了冰窟窿。他的臉色也凝結了。
鄭新朔悠然地往後一靠,翹起了二郎腿,挑釁地問:“高公子是不是有什麽心事?為什麽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
高玉衡強笑了一下,“怎麽?一個人喝酒就是喝悶酒啊?鄭公子是這兒的老板嗎?還管顧客是一個人來喝酒還是一群人來喝酒嗎?”
去他媽的風度和禮貌吧!他什麽都不管了!誰讓他不開心,他就不給誰好臉色。畢竟他是來找快樂的!
鄭新朔的臉窘了窘,“高公子誤會了,我只是随口一問。”
“哼!”高玉衡冷笑了一下,“那麽,你問好了嗎?問好了就請吧?”他往那個簡鴻豫那個角落裏伸伸手,下了逐客令。
鄭新朔更窘了,但他并沒有走。很快,他的神色又變得意味深長,他定定地看着高玉衡,“有個問題,我一直都想問高公子。”
“什麽?”高玉衡睥睨了他一眼。
“高公子上次吃飯的時候,為什麽突然走了?”他怪腔怪調地問。
高玉衡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他還是在挑釁,他應該察覺到了什麽。
高玉衡笑了笑,“怎麽?你問這個幹什麽?跟你有關系嗎?”
鄭新朔別有深意地笑了,“我只是問問而已,就是覺得奇怪。”
“這好像跟你沒關系吧?”高玉衡毫不客氣地說:“鄭公子好像很喜歡管一些與自己無關的閑事,這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鄭新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接着又笑,“謝謝高公子的忠告。”他轉動了一下眼睛,又作鸬鹚笑,“高公子今天不是和鴻豫一起吃飯呢嘛,怎麽今天鴻豫來喝酒沒叫上高公子?”
高玉衡的臉一沉,但他很快又掙紮着笑了笑,“中午剛一起喝過,晚上就沒必要再一起喝了吧。”
鄭新朔似乎洞察了他的心虛,很得意地笑了,“那麽,你現在不過去跟鴻豫打個招呼嗎?”
高玉衡垂着眼睛,看着酒杯的紅酒,咬緊了牙根。鴻豫!鴻豫!他叫得可真親熱。
高玉衡又勉強地笑了,“等會兒吧。”
他只得這麽說了。
鄭新朔像故意的似的,又冷不丁地說:“鴻豫今天很開心,吃完午飯就非要拉我們來喝酒。他一開心就要來喝酒,有段日子,我經常陪他來。”
他笑着睨了高玉衡一眼,似乎在看他的話有沒有成功刺激到高玉衡。
高玉衡的心裏又是一沉,但還是忍耐着笑了笑,“是嗎?那你現在不去跟他一起開心嗎?”他現在只想這個讨厭鬼趕緊滾開!滾得越遠越好。
鄭新朔挑了挑眉,又作鸬鹚笑,“看來我真的打擾了高公子,好吧。”他說:“那我就不打擾了。”
說着,他就要起身,但簡鴻豫不知道什麽時候看見了他們,正踉踉跄跄地朝這邊走來。顯然,他已經喝得東倒西歪了。
走到這邊來,他湊近了高玉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高玉衡,“哈!”他愕然地笑了一下,“這不是高玉衡高公子嗎?原來你也這兒!真是巧啊!”
說完,他就跌坐在身後的椅子裏了,然後,他把椅子往高玉衡這邊拉近了一些,眼睛還是眨也不眨地看着高玉衡,突然清醒了。
他又冷笑了一下,“我沒看錯,真的是你!”
高玉衡板着臉,心裏一陣厭惡和痛恨,睨了他一眼,“是我又怎麽樣?”
“不怎麽樣!”他不屑地說:“就是有些意外。”他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高玉衡。
高玉衡不吱聲,還是板着臉,也不看他。他也正色起來了,突然看向鄭新朔,“你怎麽也在這兒?你不是去方便了嗎?”
鄭新朔笑了一下,“是啊,我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了高公子,所以過來打個招呼。”
“哦……”簡鴻豫擡了擡眉毛,恍然地說:“是這樣啊!那真是巧了!”他笑了笑,卻突然看着高玉衡,“你一個人來的啊?”
高玉衡極力地克制着自己,讓自己看起來很平靜,很淡然,所以,他還是板着臉,還是不看簡鴻豫。
簡鴻豫卻不管,突然笑了,“我是跟一幫朋友來的。新朔!”他指了一下鄭新朔,又往背後指了指,“還有幾個朋友,你上次也見過。”
高玉衡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嗯,我知道,我看得見。”
簡鴻豫的臉抖動了一下,又笑了,“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生一世都不能分開的朋友。”
高玉衡的五髒六腑都開始燃燒了,他死死地瞪着簡鴻豫。簡鴻豫的臉在晃動而陸離的燈光下,變得分裂而迷離。他真的不認識他了,他只感覺這是一張獰惡的臉,是張陰暗而頹靡的臉。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麽瞪着簡鴻豫。簡鴻豫也在向他挑釁,跟鄭新朔一個嘴臉,他突然覺得簡鴻豫身心裏沾染了鄭新朔的氣息。那是種讓他反胃作嘔的氣息。
他忍耐着,只是嘲谑的笑了笑。
“你笑什麽?”簡鴻豫有些惱了。
“沒什麽,我只是為你高興。”他還是微微地笑着。
“為我高興什麽?”簡鴻豫又問,還是用有些惱怒的口氣。
“為你高興你有很多朋友,為你高興你們的天長地久的友誼。”高玉衡直直地盯着他。
他似乎被傷到了,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瞬的刺痛。“哦,謝謝你!謝謝你為我高興!也希望你以後能高興!希望你以後的人生也是高興的!”
“這是自然!”高玉衡強笑着,“沒了煩惱的人和事,我只有高興啊。我的人生向來都是高興的!”
簡鴻豫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瞬的冷厲,随即,卻也笑了。然後,他就往後挪了一下椅子,離他遠了一點。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知道,我看得出來。你本來就是個高興的人,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是不會有什麽難過或憂愁的。”
“也不見得吧!”高玉衡不甘示弱地說:“至少,我這一段時間不怎麽高興,不過從今天開始,我就高興了,因為我終于擺脫了讓我不高興的人。”
簡鴻豫微微揚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接着又揚了起來,“那麽,恭喜你了!祝你以後不要再遇到讓你不開心的人了!希望你以後都快快樂樂的!”他有些咬牙切齒的。
高玉衡微笑着點了點頭,“多謝簡公子的祝福,也祝你和你的朋友們長長久久,永遠互為肝膽!”
簡鴻豫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随即就大笑起來,“這是自然!借你高公子吉言!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我是個離不開朋友的人,我的朋友也離不開我!是不是?新朔?”他朝對面的鄭新朔擠眉弄眼。
鄭新朔起身走了過來,站在了他身後,躬身握着他的肩膀,笑吟吟地說:“當然是了。我還不了解你,你何止是離不開朋友,你更離不開我!當然了,我也離不開你!”說着,就朝高玉衡又是得意一笑。
高玉衡咬緊了牙根,但還是不動聲色。
簡鴻豫愣了一下,似乎對鄭新朔的話感到很吃驚,但很快,他就回頭看了鄭新朔一眼,又笑了,“是!是!我是離不開你!哈哈!”他又笑,“你也離不開我!我們離不開彼此!”
高玉衡的五髒六腑開始熔化了,他覺得這裏很窒息,很壓抑,他的酒興和快樂全部都被澆滅了。他站起身來,又強笑着,“我覺得二位好像需要單獨相處,那麽高某就不打擾了!再見!”
轉過身去,他腦子頓時浮現出一個畫面,他希望明天醒來的時候,早報上印着一篇快訊。
“某簡姓男子和某鄭姓男子,因酒精中毒,橫屍某舞廳”。
多麽震撼人心的消息!多麽大快人心的新聞!他祈禱着!他虔誠地祈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