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太陽

小太陽

她站在雨裏,一身單薄的短袖被淋了個透,鄒頌看看周遭的大雨,詫異着上前兩步把她罩在傘下。

一瞬間,他有些慶幸自己見到了稍微熟一點兒的人,但兩人距離隔得太近,他覺得有些冒昧,便別過頭去:“你怎麽還沒走?”

“奶奶沒來接我。”女孩兒仰頭盯着他的側臉,平淡如水的雙眸忽然有了一絲笑意,“你呢,怎麽也沒走?”

鄒頌聞言一笑:“巧了,我爸也沒來接我。”

他語氣有些可憐巴巴的,像個落魄的小狗,但笑起來又很陽光,下唇上頭長了一顆小小的痣,小痣一周已經被唇上的粉色暈染開來,色澤要淡些。

“我們可以過去一點。”女孩兒提醒道,“不然會被監控拍下來。”

鄒頌往校門口探了探目光,和她挪了腳步往邊上走了十來米。

他問:“要是拍下來了怎麽辦?老師會調監控?”

“會。”女孩兒點點頭,“先是叫家長,然後寫檢讨,被罰站批評,最後來個處分。”

鄒頌垂頭笑道:“這也不是很嚴格。”

女孩兒目光一陣疑惑。

鄒頌扯着懶懶的調子:“在我以前的學校,只要有一丁點風吹草動,先休學看你表現,表現好的留校察看,表現不好的勸其退學。”

“那你。”女孩兒眼裏多了一份審視。

鄒頌忽然明白她眼裏的意思,當即解釋說:“別誤會啊,我可不是因為這些。”

聽到這樣說,女孩兒才收回目光:“你家住很遠嗎?市中心那邊?”

“你說老家還是現在住的?”

女孩兒說:“現在。”

鄒頌偷偷瞄了她一眼,回答說:“泉茗區廊岳庭。”

說完,兩人相繼沉默了,女孩兒見他肩膀被雨淋着,擡腳往他身邊湊了湊,擡手把他的手推過去了點兒:“你別淋到了。”

“這點雨沒事。”鄒頌瞄了眼自己的左肩,想了想說,“我覺得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女孩兒先是一愣,動了動眼睫,而後擡起那雙清冷中透着點兒期盼的眼眸問:“誰?”

“像我認識的一個很漂亮的阿姨。”鄒頌面帶笑意,語氣認真。

“……”

“月月。”正當女孩兒無語的時候,老人打着傘推着三輪車朝她招招手。

女孩兒冷不丁的冒了句“再見”,然後冒着雨朝老人那邊跑去。

鄒頌感覺她的語氣有點不對勁想喊住她,見她已經跑到老人的傘下便沒再說什麽了。

女人啊,就像這蒼涼的日子似的,找不準那一天是好過的,哪一天是難過的。

正當他轉身回到屬于自己的牆角時,女孩兒又喊住他:“喂,鄒頌,你家長什麽時候來接?”

鄒頌回轉身子搖搖頭:“不知道,估計也是八九點去了吧。”

“奶奶說,一起去吃碗面。”女孩兒冷不丁的話浸在雨裏,更為冷了些。

鄒頌确實有點兒餓了,但想了想還是作罷:“我得在這兒等我爸,待會兒他找不到我。”

女孩兒快步上前躲在他等傘下:“打個電話給你爸問問。”

鄒頌張了張嘴掩飾不住的尴尬:“其實,我手機被人偷了。”

女孩兒皺眉問:“什麽樣子的?”

“白色,iPhone 7 Plus。”鄒頌嘆了一口氣認命了。

這個手機還是昨天出的新款,今天就殉了。

“等我。”女孩兒把書包遞到他手中,然後冒着雨跑進了校園。

鄒頌一下子愣了神,低頭盯着手裏的書包,一些經年往事忽然浮現在他腦海中。

約摸十來分鐘以後,女孩兒出了校門,鄒頌跨着大步走上前去,她把懷中的手機,耳機一股腦塞他懷裏:“看看是不是這個。”

鄒頌眼眸一亮,有些意外:“你哪裏找到的?”

女孩兒輕描淡寫,語氣硬邦邦的:“不知道是誰的惡作劇,放學那會兒看見在我書包裏,我給放德育處的失物招領箱裏。”

鄒頌把耳機整理好塞書包裏,看向她:“找老師調監控呗。”

女孩兒用習以為常的語氣回答道:“沒用,我們班監控是擺設,壞了。”

鄒頌看看手機還有電,便給自家老父親打了一個電話,這回是接了:“兒子,還在開會,咋了?”

鄒頌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指針:“沒事,就提醒一下,您忙完了記得來接我。”

“好,你們放學了?我馬上開完會就來,三十分鐘。”

等他挂完電話,女孩兒問:“現在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吃碗面了嗎?”

鄒頌同意了,順便給自己爸爸甩了一個定位過去。

老人點了三碗牛肉面,鄒頌坐在女孩兒的對面,老太太伸手給女孩兒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偶爾低語關心兩句,鄒頌靠在牆邊低頭看手機。

他身型高挑,面容白淨,看得出家裏人很會養孩子,把他養得十分貴氣,在陳舊的面館中格格不入。

女孩兒盯着他的臉微微愣了神。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啊?”老太太笑眯眯的問。

鄒頌這才叢手機上擡起眼眸,想了想他關掉手機,好脾氣的回答道:“我叫鄒頌,刍耳鄒,歌頌的頌。”

老太太笑:“這個名字好啊,好聽。”

鄒頌雙手環抱着抵在牆邊,聽到老太太的評價不禁一笑。

不久,老板娘把面端上來,瞅了瞅鄒頌,又看了看老太太撐在桌邊和她唠着嗑:“張家婆,你曉得她爹已經給她找了一個人家戶不,今天上午還來看過家庭。”

老太太推了一碗面在鄒頌面前,又推了一碗給女孩兒,斜眼盯着老板娘:“哎呀,去忙你哩哦。”

“別不信哦,只不過她爹想要十八萬八的彩禮錢,那戶人不幹,黃求喽。”老板娘說着風涼話走了。

“快吃,月月。”老太太裝作沒聽見,拿起筷子把自己碗裏的牛肉夾給她,“這個牛肉好吃,多吃點兒。”

“謝謝奶奶。”女孩兒抿唇淡淡笑了下。

“來,這兩塊給你。”老太太把自己碗裏僅剩的兩塊肉送到他的碗裏,許是怕他覺得不太好,張張嘴示意,“我沒得牙齒的了,咬不動。”

鄒頌愣了下,颔首:“謝謝您。”

老人樂呵道:“不談謝謝,該我們謝謝你,那天幫我們撿紙殼,乖孩子。”

鄒頌嚼了嚼嘴裏的食物,搖搖頭說:“就搭把手的事情。”

“聽月月說,你是新轉來的學生啊。”老太太細細打量着他的眉眼,“你家住哪個方向的?那天看你們的車子往城南那個方向去,也是城南那邊?”

“不是,我家沒住這邊。”鄒頌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巴說,“往城南那邊是上高速,回家快一些。”

“哦。”老太太笑道,“開多久的車啊?”

鄒頌說:“走高速的話半個小時左右吧。”

“滴滴——”

老太太下一個問題還沒有脫口,門口就停下一輛黑得發亮的豪車,老板娘擦着盤子趕緊往外探了探腦袋。

“呀,這個車不得了。”說完她放下盤子抓起圍裙擦了擦手出去迎接,語氣輕快,“吃點兒什麽,裏面請裏面請。”

副駕駛下來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男人面容冷峻,周身壓迫感極強,老板娘臉上的笑容僵硬了兩秒鐘,在想自己本本分分做生意,好像沒招惹什麽大佬吧。

他一只手握在腹前微微颔首示意,老板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該如何自處,這等身份的人進來吃面好像不太可能。

男人頭發有些花白,直身站立在門外,擡眼望着裏面那個少年微微一笑,未有踏進小店的動作。

裏頭的少年見來人擡手示意,抓起書包掃了掃牆邊的二維碼,他輸入密碼後微微點頭示意:“奶奶再見。”

而後看向女孩兒微微一笑:“周一見。”

他右肩跨着書包,左手拎着傘走了過去,男人伸手接過他的傘和書包,同他低語兩句,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女孩兒望着少年跨進後座,動了動唇正準備回轉頭時,少年把車窗摁了下來,眉眼帶笑朝她揮揮手,用嘴型說了句:先走了,周一見。

女孩兒回應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喲,還是個富二代呢,這豪車一看就值很多錢呢。”老板娘擦擦手掩飾自己的尴尬,“瞅他這老子通身的氣派,不一般吶。”

少年抱着書包坐在車內,翻出自己的耳機再次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線。

他爹好奇的問:“你新認識的朋友?”

“您老人家真健忘。”鄒頌擡眸看了眼他爹,解釋說,“那是前天晚上路上遇到的那個奶奶,她為了謝謝我,說請我吃頓飯。”

“我說那女孩子。”

“算是朋友吧。”鄒頌想了想又,翻了個白眼,“拜托您下次別開這個車來接我,被人看到了不好。”

他爹嘿了聲:“臭小子,我這一開完會就着急忙慌過來了,還讨不着好了?”

鄒頌沒說話了。

他爹問:“那下次你想要我開什麽車來接?”

鄒頌很認真的想了半天:“開個出租車吧,從今天開始,我給您塑造的形象是出租車司機。”

“……”

鄒頌他爹翻看着這兩天的天氣預報,天氣預報近來一周都是陰雨天,就下周六會出太陽,他扭頭問:“下周六你有安排嗎?沒安排的話,我就讓助理給我把那天空出來,去騎行,去釣魚。”

鄒頌點點頭:“去哪兒騎行?”

“這邊空氣好一些,我讓助理看了下,這邊有小道可以騎行,釣完魚吃柴火雞,行吧?”他爹得到他的同意以後笑了笑,“那就這麽說定了。”

周末一如往常,他還是在家複習預習刷題,一些都很平靜,直到邱天給他發來了一張照片和一條語音。

邱天:「兄弟,我打聽到你那手機耳機是誰偷的了。」

邱天:「圖片。」

他湊近手機屏幕,放大圖片來看,女孩兒在雨中抱着自己的手機耳機朝校門口跑去。

這不是劉月嗎?

不對,根本就不是劉月拿的。

他給邱天打了個語音過去,邱天那邊的背景特別吵,鄒頌皺了皺眉解釋說:“你搞錯了,不是她拿的,是有人偷了我的東西塞她書包裏,她交給德育處,後來我在校門口碰上她……”

“什麽?你說什麽?”邱天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我在KTV聽不清,過會兒說哈。”

鄒頌挂掉電話,瘋狂打着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邱天:「完蛋了,你不早說。」

邱天:「咱們學校大群裏都已經傳開了。」

邱天:「圖片」

邱天:「圖片」

鄒頌:「你把我上面那段話截屏過去,找群主發公告解釋。」

邱天:「OK。」

鄒頌關掉手機,望着窗外的夜色。

希望不要對她造成其他的影響吧。

周一早晨,鄒頌剛踏進教室就發現全班氣氛怪怪的,他狐疑的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但也沒多想便開始了晨讀。

小胖子同桌拍拍他的手肘:“鄒頌。”

“怎麽了?”鄒頌問。

小胖子說:“你剛來我們學校可能不清楚劉月這個人,我悄悄跟你說一句,別被她騙了。她特別會和咱們學校的一些有錢人搭話,好多人都被她騙過。”

鄒頌有些不耐煩,冷冷嗯了聲。

“上次胡續那件事情還沒有解決呢,這周六他們家的人跑到劉月家去鬧,劉月被他媽打得可慘了,一邊打一邊罵她手腳不幹淨。”

“……”鄒頌連看書的心情都沒有了。

前桌靠在他桌沿:“你真的別太傻白甜了,她就只是長得漂亮,人品不太行的,最能裝可憐。”

上午第四節體育課,邱天抱着籃球過來找他,鄒頌伸手:“手機,我看看你們那個病友群。”

“瘋了吧,這可是在學校。話說什麽病友群。”邱天欲言又止,另一面誠實的從桌肚裏掏出一本厚厚的書,把手機塞褲子裏,“走,廁所去。”

廁所外,鄒頌與剛出廁所的劉月撞上,女孩兒穿着長袖戴了個口罩,她走路有些慢,但是背挺得很直,高冷從容。

女孩兒沒理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準備下樓梯,邱天瞄了兩人一眼,沒說話。

突然,鄒頌喊住她:“你下節什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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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月日記其三

2016年9月11日,星期日,天氣:大雨

想起周五那天,鄒頌還是那個很乖的孩子,不出格,脾氣好,樂于助人。只是這麽大個人了,還像個小朋友一樣需要打電話讓爸爸來接。

就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許多年沒見到鄒叔叔了,他頭發變白了,但面容不出老,好想喊他一聲,現在長大了他不會抱我,可能會摸摸我的頭感慨我已經長這麽大了,不知道向叢阿姨的病有沒有好一點兒。

這個世界一直都在腐爛,不管在哪個地方都會生長着一顆毒瘤,慢慢侵蝕,慢慢吞并,人心好像就是生長在人體裏最大的一顆毒瘤,在某一刻就會爛掉,發黴,變臭,然後吞咽下整個軀體。

鄒頌的心髒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淨土,因為他是個小太陽,我要在那裏種花,安家。

再等等我,等我從這個腐爛的地方脫離開來。

未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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