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太陽

小太陽

夜裏，鄒頌只感覺自己鼻腔裏充斥着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道。

畫面一轉，他已經躺在了心電圖檢查的床上了，一位女醫生正柔聲哄着他：“別怕啊乖乖，一會會兒就好了。”

“有媽媽在，咱們男子漢對不對。”邊上坐在儀器面前的女人溫柔的沖着他笑了笑，女人上了年紀，一頭棕色的頭發中藏着幾根銀絲。

他問：“媽媽，我的心髒是不是出了很大的問題？”

女人搖搖頭笑道：“沒有很大的問題，就像是機器人有時候也會有一些零件會壞，等換掉維修一下就好了。”

旁邊的年輕女醫生也笑着摸摸他的頭：“乖乖，別想其他的了，咱們的心髒很好的呢。你忘記了嗎，你媽媽可是最厲害的修理師呢。”

談話間，有人敲響門喊她：“向醫生，下午四點鐘那場手術能塞一個實習生進去觀摩嗎？”

“可以。”女人站起來，跟旁邊的年輕女醫生交換了一下眼神，“今天早上開會的時候說了，這場手術你主刀，我在旁邊看着。”

“好嘞，不過說真的，我有點緊張還有點期待。”年輕醫生把小鄒頌從床上扶起來，替他捋了捋衣服，“好了乖乖。”

小鄒頌很有禮貌的說了句謝謝。

女人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相信你，跟着我學了十多年了，對于這些早就熟練了。悄悄告訴你，曾經我做第一臺手術的時候也很緊張。”

“行的師傅，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那我先去準備一下了。”年輕醫生活動了一下肩膀蓄勢待發着，剛出門便看見一名胡茬滿面但笑容可掬的男子。

男子開門見山的問：“請問向叢醫生在這裏嗎？”

年輕女人讓開了道，揚揚下巴：“師傅，有人找你。”

向叢剛把小鄒頌抱在懷裏教他分析電腦上的圖片，聽見喊她便回過頭站起來：“您好，請問您是？”

“我找她問點兒事情。”男人伸手掩了掩門，笑着走了進來，靠近了向叢之後目光一下子變得狠厲起來，他把手伸進腰間摸出一把砍柴的刀便往向叢那邊揮去。

年輕醫生剛踏出門外便聽見裏頭的動靜，登時慌了神，她拉響警報器之後迂回拉住男人的手臂：“你做什麽？！”

“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男人像發了瘋一樣，一腳踹開年輕醫生，往向叢那邊撲去，向叢竭力把小鄒頌護在懷裏，躲在房間的一角。

男人舉起砍柴刀往她背上砸去：“媽的，我就說不該讓女醫生主刀，你他媽一女的哪裏有能力救我兒子，老子砍死你。”

“師傅。”年輕醫生快速擋在兩人跟前，伸手想要去奪過男子手裏胡亂飛舞的刀，沒成想卻被寬厚的砍柴刀砸中太陽穴，沒過兩秒，女醫生便倒在向叢面前。

“褚麗！”向叢剛伸手去拉她，卻被男人拉住右手，砍柴刀的刀背狠狠砸在她的手上。

“老子廢了你的手，你他媽就是個廢物，連個小朋友都救不活！！！”男人一邊罵一邊用勁砸着她的手臂和手背。

小鄒頌被吓懵了，小小的身軀止不住的顫抖着，他整個人被向叢死死護在懷中。

女人右手的骨頭感覺已經被男人敲碎，軟趴趴的搭在小鄒頌身上，她疼得幾近失聲。

男人似着了魔似的，一下一下朝着向叢的背部手臂揮刀。

“媽媽。”

“別怕，兒子。”向叢把他的腦袋按往懷裏，緊緊把他包裹在懷中，她已經記不清男子砸了第幾下，直到後面警察到了把人控制住，她才癱軟在地，背後已是血肉模糊一片。

身後的年輕女醫生倒在血泊裏早就沒有了生氣。

小鄒頌拉着向叢的手喊她：“媽媽，媽媽，褚麗姐姐。”

“媽，褚麗姐。”

鄒頌迷迷糊糊的睜開雙眼，此時的病房一片純白，他爹正一臉焦急的站起來：“終于醒了。”

他慢慢呼出一口氣，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緊緊抿着嘴唇。

“好點兒沒有。”他爹局促不安着按下呼叫鈴喊來護士。

“沒事兒了。”他低聲道，“最近睡太晚了，沒注意時間。”

他爹松了一口氣：“這幾天國慶節，正好休息一下。國慶後我跟你們學校老師申請一下，不上早晚自習，家離得太遠了，每天五點多鐘就得起來，身體會累垮的。”

鄒頌笑了笑說：“別擔心了，鄒總。哪有人不生病。”

“醫生說就是熬夜熬多了。”他爹無奈道，“其他的生活習慣這些都還不錯，好了，你先休息會兒吧。”

等他爹離開以後，護士過來看了看他的心率情況，鄒頌擡眼望天，目光掃過瓷磚上貼着的一長串字——蓉城華曦醫院。

他媽媽以前就職的醫院。

那次醫鬧，褚麗為了保護他母子倆被那人砸中了太陽穴當場死亡，而他的媽媽被人砸斷了右手和脊椎只能躺在床上抑郁終年。

每次夢回，他都會被那天最真實的場景吓出一身冷汗。可當他醒過來的時候，記憶便模糊了起來，什麽細節也想不起來。

——

“朕今日心情特別好，大赦天下！”敬月貼着兩片假胡子，站在花園的石頭上，神氣十足，“你，小頌子，給朕去拿一顆棒棒糖來，不然賜你死罪！”

鄒頌哼了聲，抱着雙手生悶氣：“明明說好的，這回輪到我當皇上。”

敬月咧牙一笑：“哎呀，我最後一次，快。”

“不要。”鄒頌傲嬌的揚起小腦袋。

“這樣，我封你為皇後。”敬月抱着他的胳膊，沖着他眨眨眼睛，“皇後也很厲害的好吧，我在幼兒園也封了好幾個皇後呢。”

鄒頌別過小臉。

敬月撓了撓頭皺起好看的眉心問他：“你怎麽了嘛，怎麽不高興了？”

鄒頌說：“我當皇上的時候，你只允許我有你一個皇後，為什麽你當皇上以後能有好幾個皇後？”

“嗯——”敬月歪着腦袋想了想說，“那我星期一去，把他們都貶成貴妃，只留你一個皇後，怎麽樣？”

“也不行。”鄒頌撇撇小嘴。

敬月雙手捧着他的臉搓了搓，露出一道甜甜的笑容：“那你想怎麽樣嘛，別生氣了，我依你的行不行？”

鄒頌悄悄看了她一眼：“這樣吧，你拿紙和筆寫一道聖旨。”

“寫什麽？”敬月甜甜一笑，殊不知已經入了某個人的坑了。

鄒頌動了動瑪瑙般的眼珠說：“不管你有多少個皇後，你長大以後只能娶我一個人。”

敬月嘟嘴有些遲疑：“可是我已經答應過海星班的糯糯，等我長大了就給他當老婆了。”

“憑什麽給他當老婆？”鄒頌癟嘴緊緊盯着敬月的眼睛。

敬月靈機一動：“以後我嫁給他，然後我再娶你，我們三個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等我們有了寶貝，我們帶着他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怎麽樣？”

鄒頌動了動牙齒，轉身走開了：“我才不要。”

敬月跟了上去，攤開雙手問：“為什麽？”

鄒頌又哼了聲。

“我肯定是最最喜歡你的了。”敬月解釋道，“那是因為糯糯天天被他們班的小朋友欺負，我可以保護他的，他說讓我一直可以保護他，所以想讓我嫁給他。他天天跟他媽媽說，我長得漂亮，還會保護他，可崇拜我了，然後我就答應嫁給他了。”

鄒頌有些不高興了：“幼兒園那麽多小男生都覺得你長得漂亮，要是他們都喊你嫁給他們，你都會答應嗎？”

敬月轉了轉靈動的眸子：“我想一想。”

“我要生氣了。”鄒頌委屈的皺起眉頭。

敬月笑道：“我讓媽媽給我把房子修大一點兒，然後把他們都帶回家。我們可以彩虹傘，玩踢皮球，到時候你跟我就不無聊了對不對？”

鄒頌說：“你只能選一個。”

“我選……”敬月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我選不出來怎麽辦，久久是鋼琴班的，他說我彈鋼琴很厲害像公主；元寶天天給我帶糖，他媽媽也知道我了，還讓我給她當女兒；還有當當，皮皮……”

敬月還沒有說完，鄒頌便生氣了捏着拳頭，別開腦袋，鼻子和眉骨處變成一片粉色一副要哭的架勢，他緊緊抿着嘴唇半句話沒有說。

“啊。”敬月見他的模樣，一下子慌了神，“別哭啊，鄒頌，對不起嘛。”

“我沒哭。”鄒頌轉身就走，“我不和你玩了。”

敬月伸手拉着他的手，漂亮的小臉忽然擰巴成一團：“你怎麽生氣了嘛，你說讓我只能選一個，我也在認真的想啊。”

鄒頌語氣有些悶：“那為什麽那麽多人裏面，沒有我。”

“你，我，”敬月啧了聲，兩步走到他面前，“你不是說過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嗎，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鄒頌還在生氣。

“有一天，媽媽給了我一堆芒果還有一個草莓。”敬月彎彎月亮般的眼睛，聲情并茂的說，“你就是草莓，我一定是喜歡的，而他們就是芒果啊，從芒果裏面選出一個最喜歡的芒果來，是不是很困難？”

鄒頌又問：“那萬一珊珊阿姨給你十顆草莓呢？”

“十個鄒頌？”敬月靜靜思索片刻，掰着手指頭說，“十個鄒頌的話，一個幫我拿書包，一個幫我寫作業，一個幫我……”

“你想得美。”鄒頌又哼了聲，打破她的幻想。

“你還在生氣嗎？”敬月抱着他的左手臂，親昵的挨了挨他的頭。

鄒頌說：“很生氣。”

敬月嘿嘿笑了笑：“那你要怎樣才能不生氣？”

鄒頌仔細思考着，又聽敬月說：“那以後不管有多少男生說喜歡我，鄒頌一定是我最最喜歡的那個，行不行？”

——

鄒頌在校門口等了半天，敬月今天值日，是最後幾個出來的，一見到敬月他便開了車門下了車。

敬月情緒不高，鄒頌皺眉問她：“你怎麽了？”

“今天輪到我們組掃地，我們組有個男生就一直在那裏玩兒，最開始我都沒有管他，幫他把他的那一份掃了。”敬月的語氣有點委屈，“我是小組長嘛，後面時間不夠了，老師要來檢查衛生了，只有垃圾沒倒，我就讓他去倒一下，他不去，等到檢查衛生的老師來了以後他就躲在角落哭了起來。那個檢查衛生的老師是他表哥，看見他哭了就問是誰弄的，我們小組的同學就說是我弄哭的，我和老師解釋他根本就不聽。”

鄒頌伸手替她拿過書包：“沒關系，明天我陪你去跟老師說清楚。”

敬月紅着眼眶搖搖頭：“老師根本不聽，就認定了是我做的，還讓他頂替我明天課間帶操。好生氣啊。”

“走。”鄒頌牽着她的手，“我陪你去找老師，查監控，說明白問題。”

敬月搖搖頭：“不要，我不在乎這個。我只是想跟你說一下，讓你安慰安慰我。”

鄒頌看穿她內心的想法，無奈一笑：“說吧，想吃小蛋糕還是漢堡炸雞？”

“可以兩樣都要嗎？”敬月忽而亮了亮眼睛，“走咯，吃蛋糕去了。我還可以提要求嗎，想讓你陪我去電玩城。”

“可以。”鄒頌望着她笑了笑，“明天上完興趣課去，還可以去玩水。”

敬月拉着他的手臂雀躍道：“鄒頌，你真的太太太好了，我好喜歡你。”

——

窗外的雨還未停，鄒頌躺床上有些無聊，拿起邊上的手機點開相冊，裏面有個單獨存放的視頻，女孩兒剪了一頭齊肩短發，厚厚的劉海擋住她的額頭，九歲的女孩兒面龐帶着一絲稚嫩，她的笑容純潔，大方，明媚。

“頌頌小公主，還是叫你小氣鬼呢，哎，沒有正式和你告別，我猜你一定會很生氣的吧，事情太突然了，爸爸也是臨時告訴我要回老家的，去找你的時候鄒伯伯說你生水痘了會傳染，讓我把想說的話錄下來給你。

太遺憾了，不能陪着你長大，我要去的地方是未知的，具體在哪裏爸爸也沒有告訴我，但我知道你家在哪裏，以後等我長大了我就來找你，可能要三年，也可能是五年六年，或許再長一點兒就是十年，你會等着我的對嗎。”

視頻中的女孩兒深吸一口氣，語氣逐漸變得很輕很輕，帶着一絲顫音：“其實我也不想和你分開，我爸爸說我們家欠了好多好多的債，怕那些人找上門，所以只能搬家，不過你放心，我爸爸是好人，沒有犯/法，時間太短了，不說了啊，我要走了，說好了，你不許喜歡上別人，咱們拉鈎鈎，未來見了。鄒頌，你要好好的，要想我，不可以忘記我啊。”

最後一句說完，女孩兒的話音裏已經帶了點兒哽咽聲，她湊近鏡頭兩秒以後，視頻就完了。

鄒頌阖上雙眸，靜靜的感受一下一下的心髒跳動。

腦海裏敬月的模樣逐漸模糊，最後只剩下一雙濕漉漉的雙眼，這雙眼睛之下，是另一個人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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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月日記十一

2016年10月4日星期二天氣:暴雨

周五那天，聽鄒頌他們班的人說，他請假了，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到小時候和鄒頌一起在院子裏放風筝，折紙飛機，五六歲的鄒頌很喜歡畫畫，只是後來上了小學更多的時間都拿來學習和練琴了。

他有點懶，不喜歡運動，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早産，加上向叢阿姨四十來歲才有的他，所以身體素質不是很好，他唯一喜歡的運動就是騎行和乒乓球。

上次月考作文題目是樂觀曠達，境由心生，我偷偷看了鄒頌寫的作文，得了57分。

他的題目是“以死論生，而知無涯。”

後面那半段我偶然間看到過，“吾生有涯，而知無涯。”不過他的作文裏并不是這個意思。

他作文中有一段大概意思是這樣的，世界上每一個人最終都會奔向死亡，不如反着來看，生為死，死為生，裏面藏着科學家都無法解釋的哲理，每個人對于生死的理解都不相同，快樂的生和快樂的死，看着不同，卻又是相同的，因為人始終在一個快樂的境界裏。

他整篇文章都在寫曠達快樂，但我讀下來總覺得他并不是很快樂，有一種七老八十看淡了生死的坦然。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快樂，我看到他時，他都會笑，心腸很好，我覺得他應該是快樂的，我也怕那只是我以為的他快樂。

其實我一直都想要和他一起長大，知道他的少年心事，感受他的喜怒哀樂，童年那會兒我和他懵懵懂懂，在同一個地方長大，以為就這樣快快樂樂的一輩子，偶爾嘻哈打鬧，捉蝴蝶抓蜻蜓，折飛機放風筝，跳跳舞彈彈琴，那會兒太快樂了，明明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卻讓我感覺過了好久好久。

我不能陪他一起長大。這裏太陰暗太潮濕了，我也不想讓他一直待在這裏，我還不能跟他走，恙恙走後，奶奶只有我了，奶奶老了走不了太遠，這裏是她的故鄉，她說她要留在這裏，我要是丢下奶奶走了，恙恙會生氣。

謝謝上天的垂憐聽到了我的祈禱，讓我見到了鄒頌一面，蒼天在上，請允許我矯情一點兒，我還想再貪一個願望，希望鄒頌一直幹淨一直明朗，然後等着我去見他。

未來見吧，以最好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