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太陽
小太陽
“我天,真是舍命陪君子了。”姍姍來遲的少年拎着一口袋子啤酒踏進這間破舊的舞蹈室。
他嘴中碎碎念着,把啤酒放下,推開門走了出去:“讓我家那黑風雙煞知道了,可得把我宰了。怎麽了怎麽了。”
鄒頌蹲在屋檐下,手裏拿着一支點着的煙,眉心緊皺,半句話沒說。
站在他身後戴鴨舌帽的少年和剛來的少年對視了一眼,搖搖頭,意思是不知道,一來就這樣。
“頌妹,咋了,說說呗,是哪家姑娘傷你的心了?”梁骁走到他對面,倚着對面的廢品站着。
他垂下眼簾,把手上的煙送往嘴邊,然後學着大人的樣子吸了一口,接着嗆得他止不住咳嗽,眉眼一下子變得通紅。
“別抽這玩意。”梁骁啧了聲,皺起眉頭來,“怎麽不開心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我周一喊人打回去。要不你轉回來讀?”
邊上眉眼溫和的少年也往前走了半步,動了動唇找不到安慰的話。
鄒頌搖搖頭,嘴角忽然展開一道淺淺的笑容:“沒什麽,就是心髒有點不舒服。”
梁骁又擰了擰眉心:“走,咱們上醫院看看去?”
“去了,看不好。”鄒頌深吸一口氣,把手裏的香煙摁滅,沉默了兩秒說,“就是很疼,哪裏都疼。”
兩位旁觀的兄弟相視一眼,同步抿唇沒說話。
“她過得很不好。”鄒頌閉上雙眼,沉沉的呼了一口氣,低語道,“這些年,她過得一點兒也不好。我竟然……竟然沒有一眼就認出她來。”
梁骁不明所以:“誰?”
鄒頌垂着腦袋自言自語着,淚水從眼眶滑落順着鼻梁往鼻尖滑動,他吸了吸鼻子,把頭埋在臂彎裏,啞聲說:“我得了心髒病,好疼,好疼。不是說換了心髒就不會再痛了嗎,可是還是痛。
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她會過得很好很好,可為什麽我們就是過得這麽糟糕。”
……
第二天下午一點多鄒頌才從蓉城回到舊城,這會兒小鎮又下了一場雨,長橋上的商販正忙着收攤,街上的人行色匆忙。
空氣中殘留着桂花的淡淡香氣,雨水輕輕落到雨傘上面,耳朵早已習慣了落雨的聲響。
少年邁着大步上前幫橋頭的殘疾老人收拾東西,殘疾老人擡眼掃了他一眼,傻傻盯着他笑了又笑。
老人沒有腿也不會說話,将小推車的繩子套在自己脖子上,在濕漉漉的地上爬行着。
少年愣在原地幾秒鐘,左手把傘往他那邊遞去,右手幫他推着推車,自己後背淋濕了一大片。
直到輾轉到一家超市入口處,老人淋不着雨,鄒頌才抖了抖發上的雨水準備掃一掃老人推車上的二維碼。
倏然,一只手伸過來不動聲色的替他熄了屏幕,這只手手指細長,骨節分明,只不過手背上的淤青在白白都膚色的襯托下格外明顯。
鄒頌擡眼,女孩兒已經拎着手裏的東西遞給了殘疾老人,她還是戴着口罩,紮着一頭利落的高馬尾。
“你怎麽來這兒了?”她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擡眸問他。
鄒頌眉眼間忽然露出一抹笑意:“本來說過來走走,結果下了雨。”
敬月說:“中午想吃什麽,帶你去吃。”
鄒頌笑着拿出手機點開導航:“聽說這邊有家甜品店,我導航一下。”
“不用導航,跟我來。”敬月揚揚下巴指着正前方的路,“這裏我比較熟。”
“嗯,好。”鄒頌跟在她身後,她也舉着一把透明的傘,單肩跨着一個米白色的帆布書包。
女孩兒清瘦,穿着一件黑色的沖鋒衣,一條黑色寬松運動褲,只感覺裏面很空,她把衣領拉到了脖子之上。
她走路還是有些慢,背影酷酷的,倔強又從容。
鄒頌問她:“你還在做家教課?”
敬月嗯了聲:“周末滿課,周內申請了不上晚自習,排了三四節,後邊兒會排滿。”
“教什麽科目?”
“英語課,作文課,數學課,都在教。”敬月如實回答着,“排了兩節鋼琴課。”
鄒頌哦了聲,望着她笑:“高中英語課教不教?”
敬月頓了下腳步:“教誰?教你?”
鄒頌笑問:“那老師教不教?”
敬月愣了下:“你家住太遠了,去不了。”
“那中午行不行?午餐我給你帶,地點我來選。”鄒頌說,“主要是我這英語吧,确實很垃圾。”
敬月嘴角微微上揚,想了想說:“價格怎麽說?”
鄒頌:“我沒上過家教課,對這些不是很清楚,要不然就三百塊一節課?”
敬月盯着他看了半天,嘟哝了一句,真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啊,随随便便出手就這麽闊綽。
鄒頌啊了聲,沒聽清。
“我說,三百塊一節課,你當我是土匪嗎?”敬月面色平靜,擡腳往前走去,“我現在給他們上的價格是,50塊一節課,四十分鐘,你的話收你三十塊一節課吧。”
“行。”鄒頌說,“那就先安排一學期的課,如果效果好的話就繼續。”
敬月皺眉問:“你會在這邊待很久?”
鄒頌說:“可能是一學期,可能是一年,說不準呢,這學期待完再看情況吧。”
“這邊學不出什麽名堂。”敬月誠懇道,“進度也慢,大部分時間得靠自己學。學校新來的副校長總想着一步登天學人家七中,簡直就是癡人說夢。所以你能回七中,就建議你回七中去。”
鄒頌失笑,被她冷漠嘲諷的語氣逗笑了,恍然垂頭盯着她的側臉看了許久許久。
“到了。”敬月收起雨傘抖了抖水,回頭看他。
兩人進了甜品店找了處最裏面的位置坐下,敬月把書包放下,站起來看他:“你吃什麽?”
“我跟你一塊兒去。”鄒頌把傘放在一旁立着,起身和她一起走到玻璃櫃前。
服務員小姐姐拿着夾甜品的托盤跟在兩人後頭。
敬月指了指蛋撻:“要兩個這個,謝謝。”接着轉頭問鄒頌,“提拉米蘇要原味的還是車厘子的?”
“原味。”鄒頌說。
敬月說:“那要兩個原味的。”
在鄒頌盯着這些甜品思考的時候,敬月嘴角忽然揚起一道笑容,擡手指了指中間的榴蓮千層:“您好,可以幫我拿一下這個嗎?”
鄒頌的目光忽然就朝這邊看了過來。
這人,怎麽跟上回說吃螺蛳粉那樣,有些故意的成分?
敬月避開他的目光,低着頭看向服務員拿千層的手:“再要兩個鳳梨酥,兩個榴蓮酥,兩杯抹茶拿鐵,少糖,謝謝。”
回到座位後,敬月還是像往常那樣給學生家長發反饋。
鄒頌依舊懶洋洋的靠在牆壁上,只不過這次沒有看手機,而是盯着她。
須臾,他問:“你下午還有課?”
敬月點點頭:“三點半有一節鋼琴課,一個半小時的。”
鄒頌目光滑下,盯着她那包着紗布的小指:“那你的手。”
“這個不影響,坐在旁邊看着他練就行了。”敬月說。
鄒頌環着雙臂看向她的臉不知道在琢磨什麽,敬月垂着腦袋望着手機屏幕,偶爾皺皺眉。
她的眉眼特別好看,眉骨眼周線條柔美,額前垂着兩縷碎發,但和鄒頌想象中的還是有很大的差別。
長大以後的她該是自信的,明媚的熾熱的,如小太陽那般耀眼,受萬衆矚目的,而現在她卻變得沉默寡言,渾身帶着疏離感,與每一個人都劃清界限,她像雨夜中盛開着的昙花,凄美,破碎,稍有不慎便會被爛泥污染,而後凋零。
敬月發完所有反饋才擡起眼眸,這時才察覺鄒頌的目光,她動了動唇:“你怎麽不吃啊?”
鄒頌別開眼神:“等你。”
“你先吃,我去看看拿鐵好沒好。”敬月剛起身就見服務員端着兩杯拿鐵走了過來,如此她才坐了下來。
“你下了課有時間嗎?”鄒頌遞給她一個勺子,又把提拉米蘇推到她面前,臉上挂着一抹笑意,“我想去看電影,在這裏我沒有別的朋友,你可以陪我去嗎?”
敬月在心裏算了下時間,随後點頭同意了,她擡手揭開口罩,臉上的傷還是那樣,明明知道她臉上有傷,但還是看得鄒頌心頭一鈍。
小時候的敬月很愛美,臉上被蚊子咬了包,不小心磕到哪裏她都會擔心好不了。
現在的她倒是無所謂,很坦然的舀了一勺蛋糕送往嘴裏,早就跟小時候的她是兩個人了。
幾秒後,鄒頌面色恢複平靜,問:“你喜歡看什麽電影?”
敬月眼皮也沒有擡:“都可以,我不挑。”
鄒頌:“對了,剛才你為什麽攔着我給那個人錢?”
敬月說:“也不好說,那你打算給多少呢?三百,五百?還是幾千塊?”
鄒頌本來是準備給那人五百塊的,剛準備輸入密碼就被她摁熄屏了。
敬月說:“我一般是買吃的,真正有困難的人是不會計較你給的是什麽。”
說着,她拿起邊上切千層的刀,分了一塊遞給鄒頌,語氣平淡:“嘗嘗,他們家的榴蓮千層挺好吃的。”
“……好。”鄒頌用勺子切了一塊送往嘴裏,一瞬間好像把他拉回到幼年時。
敬月擡手擋着自己上揚的嘴角,垂下眉眼無聲笑了出來。
鄒頌往嘴裏塞了一大塊,他一向不喜歡吃這些有刺激性味道的食物,還未咽下去,他便被嗆到,彎下腰吐到垃圾桶裏。
他覺得這榴蓮不新鮮,變味了,味道沖進鼻腔裏,有些刺鼻刺眼,甚至有股酸味。
鄒頌被這股味道熏紅了雙目,他擺擺手,伸手擋着自己的眼睛,低聲笑了出來:“忘了,我吃不了榴蓮。”
敬月也在笑,像惡作劇得逞之後的笑,直到看見鄒頌眼底笑出來的淚花,她心頭一震,起身抽了一張紙巾遞給他。
“我讓他們打包吧。”敬月輕輕笑了笑,伸手給他拿了一個鳳梨酥,“吃這個。”
“總覺得這榴蓮千層沒有想象的那麽好吃。”鄒頌喝了一口拿鐵,盯着她的眼睛笑道,“有股酒味,可能放得有點久。”
……
把敬月送去她上私教課的那個小區,鄒頌找人約了遲嬌,在城東的一家臺球館。
遲嬌帶着懷疑的心态上了樓,臺球館空無一人,正中間坐着一位低頭玩手機的少年,她環顧了四周。
鄒頌先開了口,笑道:“同學,我先讓人關一下門可以嗎?”
遲嬌緊緊捏着褲腿,說不出的緊張。
很快,屋子裏只剩下她跟鄒頌兩人,還有一位端茶送水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拉開一條椅子。
“別緊張。”鄒頌關掉手機擡眼看向她,“坐吧,想吃什麽。”
遲嬌糾結着往座位那邊走去,擺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
“我就想問問你幾個小問題。”鄒頌翹着二郎腿,笑容溫和,“我沒有吓唬你的意思,這次這些人都是我花錢請的演員,放松點兒。”
遲嬌打量着旁邊站着的男人,又打量着鄒頌,問他:“你想問什麽?”
鄒頌思索片刻後問:“我想知道胡續經常去的幾個地方,還有他哪一天給劉月送的錢。放心,你今天說的這些,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遲嬌抿唇,報了幾個胡續經常會去的地點:“給劉月錢,是9月2號。”
鄒頌又問:“胡續明說要追劉月了?”
遲嬌點點頭:“高一上學期就在追劉月,後來和我在一起之後他也在追,劉月長得漂亮,初中那會兒學校裏也有很多人在追她。”
鄒頌哼了聲:“他也配。”
遲嬌瞥了眼鄒頌的表情,仰頭看着天花板。
鄒頌又問:“你和劉月是初中同學?”
遲嬌又點點頭:“初中一個班的。”
鄒頌說:“你知道她有一個好友嗎?”
遲嬌瞳孔閃了一下,沉默了許久許久才說:“那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叫藺安然。”
鄒頌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藺安然是那個撿垃圾的老婆婆的孫女,那些事情我不怎麽清楚,只知道他們都在說是劉月害死的藺安然,當時倒是抓住了兇手,已經判處了死刑,可藺安然的死和劉月也有關系。”
鄒頌皺眉問:“有什麽關系?”
遲嬌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是他們說的,所有人都是這樣說的。”
“可笑。”鄒頌哼笑,“他們說?他們到底是誰?能讓你們這樣相信?”
遲嬌擰起眉心,猛然搖搖頭:“我真不知道。”
鄒頌語氣平淡,左手臂放在臺球桌上,靜靜盯着她:“上次她在小巷裏救了你,你說你不能說,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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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22日星期六天氣:雨
我總是能在人堆裏一眼看見鄒頌,跟了他一路,不知道是不是我隔得太遠看不清,總覺得他眉眼間萦繞着一絲憂郁,他不開心,我不知道他因為什麽不開心,可能今天下雨,明天也要下雨吧。
今天的惡作劇得逞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小時候那樣的激動與興奮,可能是長大了,覺得很幼稚。
他帶我去了市裏看電影,去了海洋館,這些年他學會了拉大提琴,今天演奏的這一首歌曲是段今宴的《再見時,天在下雨》。
歌是悲傷的,敬月是悲傷的,而這顆小太陽,好像也在悲傷。
不知道鄒頌還能不能記起敬月,因為時間太久太久了,我都忘記敬月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了,我只希望鄒頌每天能花一兩分鐘,想起敬月。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再想起我的時候,也期盼着我能想起他呢。
不多說,不管你有沒有記起我,我們未來也要見面,未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