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
甘欣的小院裏還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麽安靜過。
冒着翠綠細芽的草地上整整齊齊擺了三排大小不一的竹椅,上頭坐着年齡不詳、物種多樣的人與靈獸,動作卻出奇地統一——全都伸長脖子,豎着耳朵,聚精會神地往正前方看去。
他們目光彙聚的地方,站着一個打扮有些怪異的“人”,彩色的眉毛擰得豎起,将琥珀色的圓眼死命壓成狹長狀,同時故意沉着嗓子說:
“狂妄小兒,讓整個馭獸山莊作嫁妝歸你炎劍宗,虧你說得出這荒唐話!老夫今日便要讓你走不出這山門!”
那“人”說完,忽然半轉過身,挪了挪位置,面朝方才站着的方位,清咳一聲,變了個年輕卻有些陰滑做作的聲調:
“莊主息怒,我炎劍宗從原本獨一脈的劍宗大派,近些年吸納了精通音律、煉丹制藥、畫符列陣等傑出之輩,說是在整個修真界名聲籍甚也不為過。馭獸山莊作為如今修真界所剩無多的獨修門戶,歸了我們,既能補了炎劍宗在馭獸上的短處,馭獸山莊也能從我宗借用你們昔日閉門修煉接觸不到的奇珍異寶、稀世古籍,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更何況你們馭獸山莊的大小姐,誰不知道她貌若無鹽、天賦平平,才從不敢在衆人面前抛頭露面。若不是看在馭獸山莊昔日威名的三分薄面上,原也是沒資格和我炎劍宗攀扯上關系的。”
先将利益擡至明面上,又試圖用将對方貶得微賤的方法來起到施壓的作用。談判的手段高不高明另說,在氣人方面确實有奇效。
因此這話一說完,小院裏頓時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竹椅搖晃“咯吱”聲。
上頭坐着的人與靈獸們靈力難以抑制地波動起來,拳頭或爪子攥得死緊,彰顯着主人們無處發洩的憤怒。
“媽|的,你當時就不該攔住我,我要是在現場,非得空手撕了司徒夜這卑鄙小人。”
說話的是只棕黃色的老虎,龇着嘴露出鋒利的獠牙,卻因為整只老虎不過小臂長,又被人抱在懷裏,沒有半點威懾力,反而顯得憨态可掬。
抱着它的馭獸師在老虎腦袋上不輕不重拍了下:“三年才長了半寸,人形都還化不出,拿什麽退敵?你現在這身板和靈力,撲上去給屁股發涼的司徒夜送虎皮坐墊嗎?”
“就是。”旁邊一只抱着竹椅的母食鐵獸說,“這種人還得交給我來撕,我拆家那麽擅長,擰人頭也話不在下。不過話說回來司徒夜那小賊才幾分本事,能說出這種話肯定有炎劍宗臭不要臉的宗主司徒峥的授意,我看他們全宗的人都欠擰。”
她身後一個圓滾滾的小男孩探出頭來,連連颔首,過了會兒打斷大家給炎劍宗門生安排的百種死法,指了指前方道:“不對,你們別打岔,空放馬後炮有什麽用,聽鳥人繼續說,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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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叫我鳥人!”情緒稍一激動,衆人面前方才還有七分人形的轉述者頭頂忽然立起四片青綠色羽毛,直愣愣地炸開,“姐是鹦鹉,鹦!鹉!祖上翻八百年可是有鳳凰血脈的,你才鳥人!喂好你那黑白獸,她快把大小姐家的竹凳啃沒了。”
“好了好了,乾糕快接着說,別理他們!可急死我了。”小老虎嚷嚷開來。
鹦鹉人——乾糕聞言将一着急就抖落出來的羽翼往身後收了收,再從側邊旋出時,寬袖下已經變回了人手,虛攏成拳在嘴前清了清喉嚨,繼續模仿方才被打斷的談話。
她往左邊跨了半步,瞬間變幻出了個清隽的男聲,朝着身側莫須有的虛空欠了欠身:“父親息怒,交給兒子應對就好。”
然後轉向衆人,溫和地笑了笑:“馭獸山莊本就打算近日與貴宗協談退婚之事,小妹一直是我和父親的掌上明珠,嬌生慣養出了一身臭毛病,蠻橫又不講理,确實不适合嫁與炎劍宗作少宗主夫人。今日司徒道友前來,便順便把這事了結了吧。”
“少莊主胡說八道什麽呀?他怎麽還親自傳起外頭那些謠言來了。”第二排右側的竹椅上擺了件盛滿水的琉璃碗,水面上探出半只錦鯉腦袋,激動地揮舞着魚鳍把晶瑩水珠掀得四散飛濺,“不對,他為啥要對那家夥這麽客氣?幹他啊,千彥長那麽大,白吃莊子裏那麽多飯,不能不幹活吧!”
千彥說的正是少莊主甘扶的靈寵,一只真身能與千年槐樹比高的蜘蛛。
在座的人與靈獸多少都在他手下吃過苦頭,一聽錦鯉提到千彥,小臂上的寒毛都先立起一截。
可私底下又敬又懼是一回事,甘扶與千彥的存在就是馭獸山莊的底氣,所以衆人更不理解甘扶的作為了。
別人都以為他們馭獸山莊自百年前式微,如今只能依靠着先輩的護莊大陣避世茍存,既看不起他們,又都眼饞馭獸師的天賦,以及檀山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孕育出的豐饒秘境,躍躍欲試要來分一杯羹。
否則司徒夜不至于這樣單槍匹馬就敢闖來馭獸山莊,還提出這麽離譜的要求。
可其實這一代的馭獸山莊,就算沒法和幾百年前一般獨步當世,也絕不是外界以為的那樣全然無用。甘扶又何必将姿态擺得這麽低,漲他人氣勢?
“嗐。”食鐵獸背後那圓滾滾的少年嘆了口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少莊主的脾氣,最是儒雅端方,就算別人貼臉開大他都要先禮後兵,更別提司徒夜現下只是嘴上惡心惡心人,還沒具體做什麽混事了。”
抱着老虎的女子聽完他說話,眯眼“啧”了一聲:“胖恒說的不錯,我們少莊主渾身上下哪兒都挑不出錯,可是這脾氣……好起來真讓人着急。然後呢?難道就放司徒小賊痛快離開嗎?”
乾糕長臂一揚:“那必須不能!”
“快快快別賣關子了,到底怎麽了?”
“關鍵時刻還是得靠我們大小姐親自上陣。”
衆人順着乾糕的手勢,往一旁從剛才開始就縮成一團,盡力減少存在感的甘欣看去:“大小姐?”
乾糕繼續說:“主殿裏當時那個氣氛叫個劍拔弩張啊,大小姐這時候噔噔噔沖了進去,推開大門,開口就對着莊主說——”
“阿兄,我想好了,你們還是把那個男人給我吧。”
甘欣提着裙擺跑進來,随即呆立在原處,看了看父親和兄長,又把視線移到兩人對面坐着的那個陌生男子身上,一改方才雀躍的語調,磕磕絆絆地說:“怎,怎麽有客人呀。”
甘扶立刻反應過來,想揮手将甘欣的面容遮住,可已經來不及了。
司徒夜已經見到了她的臉。
“你……”他似乎完全沒意識到方才甘欣說了什麽駭人聽聞的話語,所有注意力全都被她的容貌吸引了過去,“外頭明明都說你……”
貌若無鹽,五短身材。
甘照寧只有兩個孩子,能出現在這裏喊他“爹爹”的姑娘,就只有傳聞中的大小姐甘欣了。
可是眼前這個女子,精致的鵝蛋臉上膚若凝脂,柳葉眉下是一雙亮得讓人無法忽視的黑瞳。即使此刻它的主人因為忽然見到生人,又貿然打斷了父兄的議事略顯不安,濃密卷翹的睫羽微微下垂,試圖掩去其中神采,卻也靈動得叫司徒夜胸膛深處猛得一顫。
身材是單薄了些,不如他門派裏有些女修那樣玲珑有致,可這似乎一手就能掌控住的腰身,更讓人容易生出憐惜與疼愛的感覺。
總而言之,就算稱不上驚為天人,那容貌也絕對能在修真界排得上名,和傳聞裏的形容更是沒有半點關系。
司徒夜忽然就有些後悔了,他來不及深究為何甘照寧會放任那種話在外界飄蕩着來污蔑自家唯一的女兒,只顧着籌謀現下自己說些什麽才能挽回些剛才故意挑起的敵意。
他是很不喜歡這樁祖上安排的婚事,可先前便下定決心,若是馭獸山莊願意答應他的要求,成為他這個少宗主給門派籌謀的一份助力,他也不是不能勉強接納這個醜陋的大小姐。
屆時給她在炎劍宗裏找個院子住着就行了,眼不見心不煩。雖說司徒家祖訓不許三妻四妾,可誰讓甘欣太上不得臺面呢?留給她個名分都算是對得起她了。
可是這會兒司徒夜是由衷感謝起祖輩的慧眼了。甘家女兒真是從頭到尾,都長在了他心坎上。
這樣的女人就算不能給他帶來什麽實際利益,帶回去當個花瓶附在身邊也絕對能讓師兄弟們投來羨慕的眼神。
“咳。”甘扶見司徒夜眼珠子恨不得黏到自家妹妹身上,一雙與甘欣形狀神似的杏眼立刻半眯起來,露出了些危險的意思。
甘欣當下就覺得不太妙。
誰都說她這個兄長涵養好,脾氣溫柔,可她從小就知道若是有人犯了甘扶的忌諱,他和善的外表下随時能湧出旁人想象不到的狠厲。
“滿滿,你來。”甘扶喊着甘欣的乳名,對她伸手一招。
甘欣打了個激靈,挪着步子蹭上前去,腰間串着幾根流光溢彩的羽毛裝飾,随着她的動作左右晃動。
司徒夜又看呆了眼,也不知道那是什麽靈獸的羽翼,一看就是好東西。等把她娶進了家,不管是讨來拿去入藥還是作飾品,都是極好的。
“你年齡到了,想尋幾個男人都行,但得兄長和爹爹好好把關。”甘扶摸着甘欣的頭,不動聲色地往前站了一步,擋住了司徒夜貪婪的目光,繼續說,“太祖信手一卦差點将你許給了亂七八糟的雜碎,我們可要小心着,不能重蹈覆轍,否則每天有人在議事殿裏叫喚,咱們山莊日子還過不過了。”
這下司徒夜的神魂再被從天而降的美人兒未婚妻震得發麻,也被甘扶明顯透出敵意的話語扯回現實。
“甘扶,你這話什麽意思!”
甘扶向他輕蔑地投去一眼,徹底撕下往日戴着的謙謙君子面具,再懶得給他一個回應。
“你!”司徒夜氣急,轉向甘欣,又擡高幾分聲音,“你父兄不曾教你規矩嗎?未出閣的女兒,開口就要男人,像什麽話?”
甘欣看了看面露不虞的父親,和露出看死|人一般目光的兄長。
再見階下趾高氣揚的男人臉上露出那勝券在握的得意神情,甘欣很快就猜出來者是誰了。
她祖上到底怎麽想的,給她亂點鴛鴦譜指了這麽個醜陋又讨人厭的家夥。
于是她細眉一蹙,硬着頭皮陪甘扶把這戲演下去:“什麽規矩?我兄長方才還說着呢,我想尋幾個男人都行。不過我也沒什麽別的要求,只要……”
她扯了扯甘扶的衣擺:“只要不是劍修,說話嗓門別那麽大,不成天想着教我規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