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三
馭獸山莊的大小姐甘欣,從小體弱多病,根骨先天有缺,別說和普通弟子那樣尋靈寵結契,然後共同歷練修行了,就連無痛無災地正常活着都足夠費勁。
可她身上有一種靈獸們極其喜愛的氣息。
不管白日裏靈獸們經受了怎樣嚴厲的訓練和殘酷的打鬥,只要被甘欣抱着睡上一夜,滿身的傷痕都能在隔日清晨自愈,幹涸的經脈也會再次充滿靈力。
按理說甘欣作為馭獸師的嫡系後代,血脈中天生會擁有給靈獸們帶去壓迫和束縛感的力量。就算她靈根殘缺,沒能覺醒天賦,至少也不該生出和普通馭獸師完全相反的屬性來。至于她究竟為什麽會擁有這股氣息,以及這力量到底源自何方,至今為止還無人能解答。
前些日子甘欣因為好奇,偷偷跟在師兄師姐們身後溜進地牢遙遙看過一眼狐貍,只這一回就讓敏銳的狐貍記住了她特殊的氣息。
作為靈獸,若是狐貍會對甘欣生出想要親近的想法倒不是什麽稀奇事。可他想讓自己的凡人小友跟在甘欣身邊,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對此,狐貍理所當然地表示:“我讨厭你們馭獸師,有問題嗎?”
沒問題。
靈獸對于近乎自己天敵一般存在,卻又因為命運安排不得不服從的馭獸師有敵意再正常不過。
現在加入馭獸山莊的靈獸們有不少一開始也是對馭獸師百般提防的,可結契後長則三兩月,短則十餘天,他們都真情實感地融入了這裏,喜歡上了和師門弟子相處的每一日。
狐貍被他們強擄進莊,打破了他與好友寧靜的生活,會對本就不熟悉的馭獸師産生敵意就更沒毛病了。
這事原本就是馭獸師們做得不地道。
“而你們大小姐既不能算作一個馭獸師,身上還帶着能讓靈獸感到愉悅的味道,我讨厭不起來。所以一定要從馭獸山莊裏挑出一個人信任的話,我只能接受讓我的好友跟着她。”
匪夷所思的要求配上讓人啼笑皆非的理由,若是從一個修士口中說出,怎麽也該千彥照夜聯手伺候一下;可放在一根筋又不太講理的靈獸身上,可信度莫名高了起來。
雖說聽着像是故意往甘欣的傷口上撒鹽,但仔細琢磨一番,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狐貍的想法。
Advertisement
最關鍵的是,這樣的要求與狐貍能答應和邱向榮結契比起來實在是太不足為道了,明眼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可邱向榮細思過後,還是回絕了這個提議。
反倒是甘扶得知後說:“為何不交給滿滿自己做抉擇呢?她要是知道能幫你做些什麽,只怕是高興還來不及。”
邱向榮笑着搖頭:“所以我這個做師兄的更不可能讓她因為我的緣故置身險地——狐貍說這話的真實意圖,騙得過別人,還瞞得了你我嗎?而且要是那男子是個康健的也就罷了,既然從前有伺候人的經驗,做滿滿的仆從也算過得去;加上有我們看顧着,短時間裏出不了大錯。可他體弱多病,別回頭事做不利索,還過了病氣給滿滿。你是她親兄長,肯定比我更舍不得。”
甘扶不置可否。
他一向最疼愛自己這唯一的妹妹,可這回卻不知怎麽想的,雖然沒将事情始末告訴給甘欣,還是轉頭多問了一嘴她想不想多個凡人仆從,幫忙做些雜事,給她解悶。
甘欣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兄長好意。
她從記事起就有個病病殃殃的身體,湯藥不斷。別家修士能去冰窟裏打坐三日的時候,她出門多轉上一刻鐘,回屋就要發三天高熱。
好不容易這兩年身子終于有了起色,一日比一日更加有精神,甘欣十分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尋常人生活,每天在山裏上蹿下跳,重新認識這個從前只能聽門派弟子和靈獸們描述的世界,彌補過去十幾年纏綿病榻的遺憾。
偶爾閑下來,她就窩在自己的小院裏翻閱大夥帶給她解悶的俗世書籍,鑽研養生的好法子,想辦法讓這健康的狀态持續時間更長些。
她一個人過得別提多自在了,一點也不想多個仆從跟着,做起事來束手束腳,還要提防着身後人轉頭給兄長他們通風報信,光想想就覺得少了許多樂子。
當時甘扶沒說什麽,也不勉強甘欣,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将好好一對雙垂髻揉得有些松散,然後把游歷時帶回來的棗泥酥給她。
如果不是第二日乾糕無意間與甘欣玩鬧時說出:“大小姐要做什麽事都有我們鞍前馬後,才不需要什麽仆從呢!也不知道那狐貍怎麽會想着用這種事作為條件和二師兄談判的。”邱向榮或許不日就會将狐貍放歸檀山裏界,斷了自己的這份機緣。
聽完前因後果,邱尋枝長嘆了口氣,橫眼掃了下一旁不知何時變回原身,把腦袋埋到翅膀下的乾糕。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乾糕就哭嚎起來:“好主人,我當時一禿嚕嘴就知道壞事了,真是無心的,下次一定不會再犯。”
“又是下次。”邱尋枝無奈地撥了下她的翎羽,她早就習慣給自己嘴上不把門的靈獸收拾爛攤子,再無可奈何也只好受下來,“罰你一個月不許吃桂花糕吧。”
乾糕哭得更響了。
可這動靜終于讓一直在走神的甘欣笑出了聲,主動替乾糕求起了情。
食鐵獸松開啃剩一半的竹椅腿,往前翻了個跟鬥滾到甘欣身邊,說:“可司徒夜來檀山不已經是三日前的事了嗎?所以那個凡人現在在哪兒,什麽時候來伺候我們大小姐?”
她一提起這凡人仆從的事,甘欣才上揚地嘴角立刻就耷拉了下來。
“其實狐貍才說完要求,阿兄沒等二師兄做出抉擇,就把他接回山莊了。那凡人确實生了很重的病,阿兄找去的時候據說已經昏迷不醒,半截身子都快涼了。這些天喂了好些靈藥,才把病養得差不多。”甘欣說,“原本說過幾日才送到我這邊來,可今早我閑着沒事,趁你們晨間打坐的時候去後山看了他一眼。”
“然後呢?”院裏的靈獸和弟子們頓時來了興致,一雙雙眼睛瞪得大大的,興奮地看着甘欣,“我們還沒見過凡人呢,他長什麽模樣,和我們有差別嗎?”
甘欣不自然地伸手摸了下鼻子:“沒,沒什麽兩樣,就是一普通男子。”
她說謊的時候就忍不住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甘扶安置顧屹的地方是一間荒廢多年的小舍,雖說打掃過一圈,但打開門時鋪面而來的黴味還是嗆得甘欣咳了好幾聲。
當時她揮手散着口鼻前的氣味,走到床邊,原本只是想粗粗掃一眼男子的模樣,卻頃刻間被所見吸引走全部目光。
那人眉形鋒利筆直,高挺的鼻梁下薄薄的雙唇緊抿在一起。身形消瘦,喉骨凸起,連帶着下颌呈現出幹練清晰的線條。
筆直又濃密的睫毛垂落下來,不管底下藏着一雙什麽形狀的眼,都俊美得叫人看了很難忘懷。
除了看着病弱了些,外貌上再挑不出什麽錯。
馭獸山莊裏大部分弟子不管男女都長得一表人才。二師兄潇灑,她兄長清潤,就連小孩模樣的葉恒也只是胖了些,五官一看就知道長開了會是個俊逸少年。
普通人在甘欣這裏還真看不上眼的。可是這男子無論怎麽打量,都和“普通”二字搭不上關系。
“這不重要。”甘欣說,“關鍵是他好像不太喜歡我。”
“不可能。”在主人石澗大腿上有一下沒一下踩着的老虎忽然揚起腦袋,“沒人會不喜歡大小姐。”
他掌間不受控制亮出的利爪,還不小心勾出石澗裙擺上繡花的絲線。
甘欣有些心疼地看過去一眼。
食鐵獸說:“他怎麽不喜歡你了?我去揍他,揍到他喜歡大小姐為止。”
甘欣:“……”
她忽然不知道接下來的話到底該不該說出來了。
那凡人男子哪裏只是不喜歡她。
初次見面,他就想要她的命。
當時她俯下|身,想再湊近些觀察男子的容貌,可就在這時,男子忽然睜開了眼睛。
然後挺身而起,在甘欣錯愕的神情中,一口咬上了她的咽喉。
須臾之間,甘欣覺得自己就要交代在那間簡陋的小屋裏了。可她還沒來得及回神做出掙紮或是躲避的反應,男子就又松了口,軟綿綿地倒了回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若非伸手在喉嚨中間摸到了兩排淺淺的牙印,甘欣幾乎以為方才發生的只是自己的幻覺。
其實男子并沒有對甘欣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就連那淺淺的牙印,不消片刻功夫就褪得再摸不着了。
可她花了很長的時間都還沒從那驚恐中走出來。
甘欣知道自己的膽子向來比綠豆大不了多少,但也不至于被這樣突發的小意外就吓破了膽。
所以她自己也說不上剛才那股毛骨悚然的感受究竟從何而來,彼時胸膛下劇烈躍動的心髒又是為何難以平息,叫她生出拔腿就跑,一刻也不能耽擱的直覺。
甘欣用力眨了眨眼,再一次看向床榻上的人。
因為先前的舉動,蓋在男子身上的被褥滑落下來,未被束起的墨發動作間勾出幾縷,淩亂地挂在臉上,胸前,像在男子略顯蒼白的膚色上添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看得甘欣不由屏住了呼吸。
應該就只是個意外吧。她心想,許是燒得久了,做了噩夢驚醒,起身的瞬間不小心唇齒撞上正巧彎腰的自己,才鬧出了這樣的誤會。
那股子叫她由內而外發怵的陰冷感,大概也只是因為她平平安安長大,這還是頭一回遇到“性命威脅”,身體下意識給出的反應罷了。
于是甘欣擺了擺手:“沒什麽,大概是我弄錯了。至于他長什麽樣……二師兄說待他徹底清醒,就送來我這兒,到時候你們自己看了便是。”
“那他要是到了,大小姐一定得喊我們過來。那凡人雖說過慣了苦日子,可不知道身上有沒有染什麽壞習慣,若是有的話規矩得趁早立,我們一起給大小姐把把關!”錦鯉躍躍欲試說。
甘欣笑道:“那肯定要的,全等着你們幫我啦……”
她話音未落,院門忽然被叩響。
“篤,篤,篤。”
這敲門的方式有些耳生。
甘欣的院子一年四季不鎖門,靈獸與弟子們來去自如,大多在門外嚎上一嗓子就算作招呼。
像這樣正兒八經的扣門等主人吩咐的動靜,她已經許久沒聽過了。
“門沒鎖,自己進來呀。”甘欣扭頭,擡聲喊道。
門外那人似乎猶豫了會兒,才推開木門。
看清來人後,原本還半賴在邱尋枝懷裏的甘欣忽然坐直了身子,握緊了手中捧着的那碗冰鎮銀耳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