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那日太過匆忙,甘欣直到這一刻才看清男子醒着時候的容貌。

原來在硬朗的五官與輪廓上,生着的是一雙桃花眼。

甘欣對于桃花眼地印象來自于書中刻板的描述,那些話本子裏的多情郎君大多生着這般深邃魅惑的眼,接近眼尾的地方不似常人般上揚,而是微微下垂,擡眸看人的時候就多了幾分缱绻和欲說還休的情愫。

笑起來的時候,那眼睛定該曲成彎彎的月牙形,只需一眼便容易叫人沉溺其中。

甘欣多看了兩眼,覺得自己确實快溺死在那雙眼睛裏了。

倒不是因為它們包含了多少柔情蜜水,而是這樣柔軟的眼眶中,翻着一雙死氣沉沉的黑眸,正沒什麽感情地打量着院中所有人。

天生飽含笑意的眼睛,安在一張冷漠得有些陰郁的臉上,是怪異的,但也美得驚心動魄。

可惜甘欣沒什麽心思欣賞,她只覺得有一股涼意從腳底正在迅速地往自己身上蔓延開來。

男子“環視”了一圈院中景色,最後那泛不起一絲波瀾的眼神凝于甘欣的臉上,再沒移開。

當下甘欣心裏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此刻非常害怕,可這種惶恐又帶着些莫名的熟悉。

若真要找個詞來形容,那便是沒什麽自保能力的獵物,在野外被猛獸盯上時的感覺。

她以前看到別人在遇到危險時這般描述,心裏還有些不以為意,畢竟甘欣從小就是在猛獸堆裏滾大的。

憨傻的小老虎,圓滾滾像芝麻湯圓的食鐵獸,脾氣好得能看家護院的銀狼……他們看向她的時候,眼裏的溫柔和愛意都是要溢出來的。

不怪甘欣想象不出來猛獸般冷厲的眼神究竟是個怎樣的形容。

現在她終于對這詞有了實感,卻是從一個凡人男子身上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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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馭獸山莊大小姐,怕一個要來給自己做仆從的凡人,像話嗎?

于是甘欣咽了口唾沫,強迫着自己轉開頭,不去受那凡人的影響,損了自己威風。

只是她才一側身,就覺察到不對勁的地方。

她許是因為先前莫名被咬了一口心有餘悸,才半晌回不過神來,那身邊的那圈人和靈獸呢,怎麽老半天也一個不吭聲。

“你們……怎麽了?”

錦鯉在琉璃碗中不安地來回游動,乾糕不自覺地炸開了毛,食鐵獸和老虎爪子嵌進泥地裏,下意識地伏低身子擺出進攻姿勢。

而他們的主人受到各自靈獸的影響,忍不住爆出陣陣靈力波動,卻礙于甘欣就在身旁,而不得不花心神将它強壓下來。

“對啊,你們這是怎麽了?”葉恒戳了下食鐵獸,重複道。

靈獸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獸類天性中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不管是什麽種族在遇到危險的時候都會激發出刻在骨子裏的反應。

可是他們在馭獸山莊裏已經生活許多年了,最大的危險大抵就是躲懶的時候被七師兄抓到,然後罰去思過洞面壁個十天半月。

這種感覺,陌生得像是從未經歷過一樣。

不管怎麽說,這本能絕對不該在面對一個凡人的時候被激蕩出來。

那可是經少莊主與二師兄親自驗證過,廢得不能再廢的凡人了。

明明他們對這個凡人來說,才應該是危險的存在呀。

門口的男子并沒有對院中的情形有太大的反應,無人邀請他入內,他也不吭聲,就靜靜等在那邊任由大夥打量,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換了個站立的姿勢。

伴随着他動作的,是一陣堅物在地面拖動的聲音。

甘欣重新擡眼看去,這才發現男子兩只腳腕上都套上了寬重的圈铐,兩邊垂下粗壯的鐵鏈,在身後半步左右的地方交于一處。

他身着幹練的墨色常服,并沒有寬大的袖口與衣袍遮身,于是那鐵鏈明晃晃地露在外頭。原本這是十分惹眼的,只是剛才不管是甘欣還是其餘人,注意力全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才沒第一時間發現。

“你這身上的是……?”

一個磁性的聲音從凡人男子身後傳來:“是我給他戴上的。”

“啊,七師兄!”甘欣問候着,一邊往前走了一步,挪到擺着琉璃碗的竹椅前方,用身體擋住錦鯉,“怎麽是你把他送來了呀?”

“二師兄和少莊主給他做過規矩了,但我還是不太放心。”七師兄雁徊背手走來,對甘欣點了點頭,“莊內沒有凡人久住的先例,還要安頓在離你這麽近的地方,仔細些不為過。”

他對那凡人說:“只要你日後對大小姐無二心,這些枷鎖遲早是會解開的。”

又朝甘欣招手:“滿滿過來。”

甘欣順從地走上去,邱尋枝立刻取代她的位置擋住錦鯉。

雁徊在甘欣手裏放了一顆墨綠色的珠子,說:“腳铐多有不便,捏碎此物便能解開,至于什麽時候解,滿滿自己決定。”

“好。”甘欣拘謹地收起珠子,“謝謝師兄。”

雖說甘欣覺得這套家夥什用在一個凡人身上有些不至于,但既然是七師兄的安排,她就只有應下的份。

面對其他人的時候甘欣撒嬌讨饒用得順手,可這些招式她全不敢往這位一本正經的七師兄身上使。

那可是掌管馭獸山莊戒鞭的師兄,誰不知道哪怕得罪阿兄的千彥,也不要輕易得罪他,否則可是有練不完的功、抄不完的門規,和大把清理山莊的苦活累活等着伺候的。

難怪剛才不管是她的小夥伴們,還是靈獸們,頃刻間都收斂了先前的懶散勁兒,還差點讓她誤會了那男子是不是有什麽怪異的地方。

可是……就算是面對七師兄,大家的反應是不是也太過了些?

雁徊對甘欣囑咐道:“我還有事,就不多逗留了。護身的靈器都帶在身上,若有什麽問題随時聯系我。”

甘欣努力微笑着:“好的,麻煩七師兄了,七師兄慢走。”

可是雁徊不接甘欣明确送客的訊息,對剩下的弟子道:“你們功課做好了?葉恒,你要多抄的三套寧息咒全策,也都抄完了?”

葉小胖子低頭抿唇,眼睛轉了一圈,忽然戳了下食鐵獸:“是小熊把錦鯉偷出來的,小虎打的掩護,和我沒關系。”

食鐵獸扶額。

為了轉移注意力,把自己靈獸推出去擋槍的這種事,恐怕整個山莊也只有她主人能做得出了。

心裏這麽腹诽着,但食鐵獸還是畢恭畢敬端着魚缸遞給雁徊:“我錯了七師兄,下次不打擾錦鯉修煉了。”

錦鯉吓得沉在琉璃碗底部,別說吱聲了,連泡泡都不敢吐一個。

雁徊沉默着将琉璃碗收進自己的乾坤囊,又掃了一眼其餘屏住呼吸假裝不存在的弟子們,直到用強大的氣場逼得他們連連保證立刻回去,才轉身離開。

甘欣看着一個個腳下生風的好友們,好笑的同時又替他們捏了把汗。

目送着最後一人離去,她才想起來門口罰站的男人。

“你叫什麽名字?”

“姓顧。”男子說,“顧屹。”

院外步伐慢常人一拍、走在所有人後面的食鐵獸正巧聽到了這一句,忽然僵住了腳步。

“怎麽了?”葉恒回頭,不解地問,“落下什麽東西了嗎?”

“沒有。”食鐵獸撓了撓頭,“就是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可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聽過。”

葉恒默念了一遍方才隐約聽到的名字,說:“好像沒什麽特別的。”

“可我從剛才開始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葉恒跑到食鐵獸背後,推她往前滾了兩圈:“別琢磨了,回去幫我抄咒書更要緊。”

……

那邊甘欣問明顧屹的姓名究竟是哪兩個字後,點了點頭:“我叫甘欣,師兄師姐們有時候會喊我滿滿,那是我的小名。以後……你就跟着我了。”

顧屹“嗯”了聲便沉默下來。

甘欣完全不知道要怎麽單獨和一個陌生人,一時有些懊惱七師兄來的不是時候,要是給她留一兩個小夥伴就好了,雖然不需要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幫忙給凡人做做規矩,但七嘴八舌的,至少不會冷了場子。

“那個,要不你先進來,我帶你去看看後院給你留的屋子?”

顧屹道:“抱歉,我目力不佳,勞煩大小姐指個路,前邊有門檻嗎?”

甘欣瞪大眼睛。

什麽陰郁幽深的眸子,原來都是因為這人看不見東西啊!

可是……

搞個盲人來給她做仆從,這不是添亂嗎?

甘欣滿頭困惑。

“傷勢未愈,暫時只能見到一些光。”顧屹平淡地解釋,“少莊主仁善,給了些藥,三兩日便能好。”

“噢噢,我說呢。”甘欣聽完,臉上又洋溢起笑容。

撇去幹活不利索不說,這樣好看的少年,要真是個瞎子的話,實在叫人感到惋惜。

還好他不是。

甘欣走上前,在顧屹面前晃悠一圈,又搖了搖手:“能見到一些光的話,我這樣做動作,你感受得到嗎?”

顧屹微不可見地舔了下唇。

不僅看得到,這甜膩的氣味晃在眼前,還讓他牙癢得很難按捺住咬上去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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