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哎呀。”甘欣誇張地捂住自己的嘴，“抱歉啊，不小心說出來了。我沒別的意思，不是說你樣貌醜陋，眼睛吓人……我只是覺得這樣幫你遮光能保護眼睛，方便你更快恢複。你不會生氣吧？”
心裏卻想着，好不容易有點視線又被人蒙住，還叫她這麽不禮貌地說上一通，是個人就該不高興吧？
越是不高興，那他早些離開自己小屋的可能就越大。
顧屹沒回話，伸手繞到腦後，似乎要解開那布條的結。
甘欣正要阻止，卻看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飛快地轉動着，然後往兩側一拉——将那結打得更緊一些。
“太松了，容易掉。”顧屹說。
他覺得甘欣這主意好極了。在那模糊的目力中，他會忍不住被周遭一切活動着的光影吸引，反而擾得頭疼。
把眼睛蒙上，專心用靈識去觀測身邊事物，反倒是清晰明了，更加自如。
大小姐雖然聒噪，但着實有用。
于是顧屹對甘欣颔首：“謝謝。”
甘欣：……
這凡人怕不是個傻的。
“你……”甘欣被顧屹的反應弄得有些語無倫次，半天才說，“我暫時沒什麽東西要你幫着做的，你就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麽事自己摸索着弄明白，沒啥大事別來找我。”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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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屹等了會兒，仍舊沒有聽到甘欣離去的腳步聲，就緩慢地轉過身，伸手在身前茫然摸着，向前走去。
他用靈識清晰地“看”見木屋在什麽方向，卻裝模作樣地往偏了走。
若是這樣繼續邁個十步，會正巧踩中一塊卵石。
可他還沒走出半丈，就聽到了身後甘欣開口：“等等。”
甘欣走到顧屹身前，捏碎了雁徊給她的珠子，解釋道：“你本就看不清東西，再戴着這東西就更不方便了。”
其實那鏈條對顧屹造不成什麽困擾，他壓根沒将這擺設放在心上。
但他還是對甘欣又說了一次：“謝謝。”語氣和前一次沒什麽區別。
甘欣嘆了口氣，覺得顧屹确實是有些傻的。
明知道自己就在附近沒有離開，可尋不到路也不知道向她求助。
怕是從前在山腳受欺辱慣了，遇到問題習慣自己一個人想法子解決。難怪狐貍說什麽都不肯放他一個人留在俗世，要給他在山裏找個生計。
這樣呆愣的性子，就算身體康健，怕也難過到什麽好日子。
她從顧屹手中拿回竹棍，又在自己的乾坤囊裏翻翻找找，拿出一根筆直的樹枝塞回去：“葉小師兄前陣子在北山頭撿的寶貝樹枝，又直又長，硬要當禮物送給我。也沒什麽用，就送你當兩天盲棍吧。”
顧屹拿着樹枝在手裏掂量了下，銅錢粗細，有些重量，高度到他胸口，當手杖正好。
……可是怎麽會有人把這種東西當禮物送給個姑娘家。
馭獸師真奇怪啊，顧屹心想。
“我這裏确實挺多不方便的，你要是住不習慣，随時讓我帶話給狐貍都行。”甘欣明示道，在“随時”兩個字上着重強調。
沒想到顧屹說：“沒什麽不方便的。”他要是有什麽要緊事，多的是辦法繞開馭獸山莊弟子的耳目，當面與狐貍說。
甘欣：“……”
“不過若是大小姐心善，請替我給銜玉帶句話。”顧屹想了想，覺得自己這樣看起來和狐貍有些生疏，免得讓人對他們的關系起疑，便補充道，“就說我在這裏一切都好，請他不必挂念。”
甘欣愣在原地。
好一會兒，她才掩飾好自己震愕的心情：“你說銜玉……這是那只狐貍的姓名嗎？”
“嗯。”顧屹點頭，“你們還不知道嗎？”
*
檀山裏界的靈獸族由天地孕育，種類繁多，可并非個個都有資格擁有獨屬于自己姓名。
開了靈智的靈獸們通過修煉最高能達成九階境界，而只有修煉到五階後期，裏界正中心的古獸王碑上才會浮現出賜予他們的姓名，以靈獸族獨有的方式，往他們的魂魄深處打上印記。
得聖碑賜名，是靈獸實力的一種象征，也是先靈對他們存在的肯定。
在那之前，靈獸們只能以族類的姓氏，再冠上同輩排行，來作為自己的代稱。
山莊內與甘欣交好的夥伴們中，三師姐邱尋枝的鹦鹉是最先抵達五階後期的，有可以化出人形的能力，雖然每回維持的時長還不太穩定，但已經在碑上拓下了正式的姓名——乾郜。但由于最初是被邱尋枝用一塊榆錢糕騙回山莊的，便常被大夥玩笑地以“糕”字替代。
餘下那些，葉恒的食鐵獸如今五階初期的修為是最高的，而石澗的老虎，雁徊的錦鯉……都還在五階的邊緣掙紮着，坐等突破境界的機緣出現。
師兄師姐們也不是沒想過給靈獸們賜名，可不論他們彼此間關系有多緊密，平日裏什麽玩笑都開得，沒什麽分寸和距離感，靈獸們在這件事上仍舊堅持族規，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那是刻在他們骨血裏對先靈的服從和敬意。
所以如果狐貍告訴顧屹他有自己的姓名，那多半不會是胡謅的謊話。
可問題就在于那狐貍，竟然是個有名字的。
他都不曾同馭獸師結過契，卻已經有至少五階後期的修為，這在靈獸中絕對屬于天賦異禀又刻苦修煉的佼佼者。
如今莊內最強的靈獸是甘照寧的問夜，一匹八階境的銀狼，當初跟随甘照寧的時候也不過是只四階初期的小狼崽。
其次是剛過七階中期的巨蛛千彥，與甘扶結契的時候倒是已經有了在聖碑上留下姓名的資格。可是只有甘欣知道，她的兄長在成功“說服”千彥留下之前，究竟做了多少不可為人知的努力。
相比之下，狐貍銜玉同意與二師兄結契的整個過程，簡直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了。
不過是讓一個瞎子留在自己身邊，就能撿這麽大便宜。甘欣覺得自己在其間起到的用處未免也太大了些。
“可這真的說得過去嗎？”
得知此事後，甘欣第二日便找邱向榮核實狐貍境界的真假。
“是，我與他結契後便能感知到他的靈力。”邱向榮說，“銜玉确實到了五階後期，有我的靈力相持，突破六界境也指日可待。”
甘欣真誠地對二師兄表達了祝賀，随後思索再三，還是問出了方才的問題。
“我是真的希望二師兄好，打心眼裏替師兄高興，可總覺得哪裏……”
邱向榮食指中指交錯疊并，在甘欣額心輕輕一彈，欣慰地開口：“滿滿長大了，會替我們操心了。”
甘欣摸了摸被敲的地方，忽然笑了起來。
也是，要是她都能發現這裏頭的不對，兄長和師兄師姐們怎麽可能注意不到。她這擔憂實在是瞎操心了。
“放心吧，我們看着呢。”邱向榮露出甘欣十分熟悉的可靠笑容，可同時語氣中的歉意也叫她很難忽視，“少莊主覺得你還小，不該把這事告訴你。可滿滿因為師兄的緣故被卷進了這遭事來，我總覺得……不該這樣瞞着你，你有權利知道這些。”
甘欣聽着，忍不住挺直了脊背。
她一向是被所有人當小孩兒來哄的，哪怕如今十六都過了大半，可不管是在弟子還是靈獸中年齡都是不夠比的，又因為身體不好，見識和小兒沒什麽差別，就更不被當做大人看待了。
甘欣早盼着不再被特殊對待的那日到來，卻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實現心願。
“銜玉他很聰慧，那日在地牢裏感受到你的氣息，便知道哪怕先前還有能談判的餘地，可現在自己如果不順勢加入馭獸山莊，就再無可能輕易地離開檀山了。”
甘欣的特殊能力是馭獸山莊衆人死守住的秘密。
她沒有靈根這事，在修真界不過是會被修士們當作一個弱點嘲諷馭獸山莊兩句，或向她投去一些輕視又憐憫的目光。
可要是在靈獸間傳開，便不是只在尊嚴上給予打擊那麽簡單的事了。
靈獸大多慕強又一根筋，若是叫他們知道有人天生帶有可以為他們修煉加持的能力，那檀山本就在浮面上維持的太平日子，就更岌岌可危了。
而甘欣，也絕對落不得什麽好下場。
所以這樣的驚天消息，被一只不和馭獸山莊同心的狐貍知曉，莊內弟子絕不可能放他平安離去。
強大又不順從的四尾狐，必須得毀個徹底，才不至于叫馭獸師們夜不能寐。
“所以他與其靜等着我們使出什麽未知的應對措施，不如直接投誠，反正留在山莊裏也不過是用一部分的自由來換修為，歸根結底不算壞事。那凡人對銜玉而言十分重要，确實是近乎親人的存在。提出這樣的要求既能安頓好他的親友，也将自己唯一的把柄交付到我們手上，抵消我們的顧慮，是個兩全的法子。
“不過他到底還是做不到完全信任馭獸師，所以才又加了個條件，要求把人放到你身邊。表面上說是讨厭馭獸師，只能接受好友跟着你，實際上也是在以此威脅我們，哪怕他加入了馭獸山莊，此後凡人也會成為與你一體的存在。”
“……什麽一體？”
“他在，你就安好，否則……銜玉定會魚死網破。”
甘欣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她是希望自己能派上點用場，但一上來就給她擺到生死與共的關鍵局中，是不是太激進了？
見這焦心與不知所措在甘欣那張秀氣精致的面孔上寫滿，邱向榮爽朗地笑出聲：“到底還是個小丫頭，滿滿別怕，我們會安排好一切，你就正常将他當個仆從使喚就好，若是太拘謹，反倒顯得我們心有忌憚，落了下風。總歸這件事……是師兄欠了你的。”
他們這些做哥哥姐姐的，拼了命也會護住她。
要不事發突然，甘扶未與他商量就多問了甘欣一句，又在乾糕那兒走漏了風聲，事情怎麽也不該發展成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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