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十五
“你在看什麽?”甘欣好奇地問。
“沒,沒什麽。”千彥說。
顧屹在甘欣回頭之前離開了窗邊,因此并未發現什麽異常。
“噢那個小屋啊,是給一個叫顧屹的凡人居住的。”甘欣解釋道,“他來莊子裏的那陣你正好不在,所以應當還沒見過他,要叫他出來和你打個招呼嗎?”
千彥慌促着阻止:“不,不用了。”
那可是獸王。
他何德何能讓獸王來和自己打個招呼。
他怕真見到顧屹,會忍不住跪地行禮。
“我那個時候做錯了事,正在思過洞領罰,下次有機會再正式拜見吧。”
這巨蛛本體模樣吓人,可不管是人身還是本體,說話都文绉绉的,十分客氣。甘欣聽他用“拜見”兩個字也大怪不怪,反倒被千彥說的話吸引過去:“阿兄又罰你了嗎?你還好嗎?”
千彥常年一身黢黑勁裝,就算傷到那兒了,只要人還站得直,就讓人看不出什麽端倪。
甘扶對他下手向來沒個輕重,才罰完又要帶人繼續下山出任務、游歷,甘欣由衷擔憂着千彥的身體。
“無妨。”千彥讓開甘欣欲上前檢查的手,往後退了半步,“糕點我收好了,大小姐真的不用帶什麽東西回來嗎?”
甘欣想了想:“多幫我帶些肉吧,各種各樣的肉都要,取最新鮮的,你一回山就帶給我……悄悄地帶,最好別讓我兄長知道。”
千彥雖然留在山莊中的時間少,但知道甘欣向來不太吃葷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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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一思考便知道,這大概是特地給顧屹買的。
大小姐像是從雲端偷溜下凡的太陽,玩鬧的時候如仲夏驕陽熱烈又明媚,關照起夥伴的時候又如早春旭日無微不至。
山莊裏沒人不喜歡大小姐,但千彥不覺得光憑這樣就能打動那位讓所有靈獸聞風喪膽,冷清冷血到極致的獸王。
他曾經見顧屹從屍山血海邊走過,臉上毫無動容,還側身問走在一旁的狐貍,為何遠處的幼鹿伏身于母親屍首上哽咽難鳴。
弱肉強食的世界裏生死相隔猶如日升月落一般尋常,千彥知道在無盡的王位争奪拉鋸中越來越多的人被迫對此景逐漸麻木,可冷漠如顧屹這般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無論顧屹和銜玉是為了什麽來到馭獸山莊,都不是件好事。一旦被他們發現了甘欣的特異之處,大小姐的處境危險至極。
千彥的拳頭越握越緊,黑色的瞳仁瞬間分裂開來。
哪怕他垂着頭,刻意避開正對着甘欣,可這變化十分突兀,甘欣還是注意到了。
她知道千彥敏感多思,會因為自己本體的駭人而愧疚,因此很努力地想要克制自己對于千彥本體的恐懼。
可是……
人族這一張巴掌大的臉上真的容不下八只眼睛啊啊啊啊!
甘欣彈跳遠離:“那個你快走吧別讓阿兄久等了否則他又要罰你,等你們回來我再讓顧屹給你做好吃的——”
千彥根本來不及為甘欣的舉動感到傷心。
那句“讓顧屹給你做好吃的”成功令他全身上下的聽毛都直立起來了。
*
顧屹和千彥之間談不上認識,但至少兩人在裏界是打過照面的。
在顧屹誕生之前,千彥曾經是衆人以為最有可能成為新一任獸王的候選者。
出生就能在聖碑上留名的,放眼整個靈獸界都不常見。
而獸王之位已經空懸數百年了。
為了在千彥煉骨期結束之前将他保護起來,節肢類族群和蟲族聯合起來抵抗着一波又一波其餘族群的進攻,那段時日裏界血流成河,四下都是斷肢殘腿。
特別是節肢類動物,腿還特別多。
直到顧屹降世,成了無可争辯的獸王。
千彥對這個位置從來沒什麽向往之情,見着自己的族人與好友為了保護自己前仆後繼獻出生命,他只覺得自己愧對先祖。
顧屹登上王位後,他第一時間向他行臣服禮。
不久後對顧屹提出了一個請求。
他說自己在外界有一恩情要報,自請離開裏界,加入馭獸山莊。
“出了這裏你就不是裏界獸族的子民了,不管在馭獸山莊受了什麽委屈,都和我無關。”顧屹對千彥的私事不感興趣,他懶洋洋地靠在王椅上,冷眼看着手下的人清洗王宮角落裏殘留的血跡,一邊回答道。
千彥俯首稱“是”。
顧屹擺手放他離去。
這就是他們唯一有交流的場景。裏界向顧屹提出過請求的靈獸太多了,若非見到了千彥,顧屹根本沒功夫想起這件事。
千彥顯然過得不太好。
顧屹不意外這個結局,過往馭獸師是怎麽對待靈獸的,千彥又不是在不知曉的情況下,才愣頭巴腦地離開裏界。如今受到什麽待遇都是他為自己選擇付出的代價,是他應得的,輪不到自己來多管閑事。
他這樣的性子,若是真留在裏界,說不定會更早被其他靈獸啃噬得不見骨頭渣子。
可是方才千彥與他對視上的那一眼,顧屹從他的眸子裏并未看到太多懊悔與求救的神色,反而是一種慌張。
“什麽馭獸山莊。”顧屹想,“叫古怪山莊算了。”
他又借着甘欣的氣場調息了會兒靈力,然後走出屋子。
顧屹打算找借口了解一下甘欣的起居習慣,找安全的時間與銜玉見個面。
可他看着甘欣送走千彥後慢悠悠地坐回石階上,拖着腮眺望遠處,就忽然腳步停了下來,沒有繼續往前走。
有人管着甘欣的時候,她像是個被打扮好的漂亮娃娃,每一根頭發絲都要待在好看的位置。但她先前所言非虛,甘欣私下确實是個很随便的人。顧屹只管梳頭不管紮,甘欣自己也就懶得打扮,只要不出院子,就散着一頭柔順的長發蕩來蕩去。
方才師姐們來過了,雖然時間不長,但也幫甘欣簡簡單單挽了個清爽的發髻,只是沒來得及給她簪什麽發飾。
這會兒甘欣坐在臺階上,一只手繞着右肩特地留下的一縷發絲,繞得久了,沒有被很好固定住的發髻就被扯松了些。初夏的風将她鬓邊碎發吹到額前,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莫名的,淩亂又破碎的美。
她靜靜地看着前方,孤寂得像一幅畫。
顧屹莫名不忍心打破這幅畫。
她看起來情緒有些低落,就連身邊纏繞着的五行星源也安靜了下來,近乎凝滞在甘欣身側。
就好像朋友們離開了,甘欣生命裏光鮮亮麗地那部分也走遠了些。
恬靜的甘欣讓顧屹不太習慣,卻又詭異地帶給他十分熟悉的感覺。
顧屹覺得自己被這古怪的馭獸山莊也給傳染了。
他心中拐了幾個彎,可臉上表情分毫未變,又大步往甘欣身邊走去。
在靠近甘欣的前一刻,聽到了她喃喃自語:
“冰井裏還有三只雞,一只鴨,五條小排——夠吃到下回見到師兄師姐他們嗎?”
*
甘欣的日常安排基本可以說是沒有安排。
從前她還要劃出一段時間等待小夥伴們來找自己玩,可那日過後,師兄師姐和靈獸們全都消失了蹤影。
甘欣試着到弟子們休息的山外圍窺探一二,可她依舊無法靠近那些靈力充沛的山脈,久而久之就打消了念頭,于是現在除了雷打不動的晨起鍛煉,從早到晚,大把的時間都由她自己安排。
有時候她連看幾日凡間的話本子,有時候又去後山裁些完整漂亮的樹葉,回來拿醋泡一會兒,洗了做葉脈書簽。還有時候她把房門一關,就在自己屋內忙活幾個時辰。
後來顧屹才知道那是甘欣在用寫寫畫畫的方式來繼續消磨時光。
起先甘欣做什麽的時候還試圖叫顧屹一起,可一來顧屹對這些東西興致缺缺,二來他需要時間在屋內休養調息,每次拒絕得毫不猶豫。
雖說原本甘欣也沒有真心實意地想要邀請顧屹一起做什麽事,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她又覺得很掉面子,便也不再嘗試發出邀請。
但時間長了,甘欣發現早前她擔憂顧屹的存在會幹涉自己自由的這件事完全是在杞人憂天。顧屹太安靜了,不該他出現的時候,甘欣幾乎意識不到自己院子裏還住了另一個人。
該他出現的時候,絕對遲不了一瞬。
除卻一日三餐準時奉上,随着天氣愈發炎熱,日頭高挂的時間增長,顧屹起床的時刻也就越早。
基本等顧屹洗漱收拾完畢回院,甘欣恰好開始晨練。
反正都已經遇上了,甘欣就會纏着顧屹讓他指點一二;等姿勢擺正确了,甘欣自顧自地去練習,顧屹則去準備吃食。
早點做好後,甘欣洗漱完畢便能正好吃上涼到合适溫度的糕點。
然後兩個人各回各屋,互不幹涉地忙活起自己的事,簡直不能再完美了。
甘欣也好奇過顧屹一個人悶在房間裏的時候,到底都在做什麽。
她悄悄溜到顧屹窗邊,掀起顧屹遮得很嚴實的簾子往裏面偷看過幾回。
無一例外,顧屹都靠着牆壁坐着睡覺。
無論刮風下雨,白天黑夜,只要他一閑下來,準在睡覺。
這人得有多困啊,甘欣想。可是他出來做活的時候明明手腳利索,沒有半點拖泥帶水的虛弱感,怎麽看也不是體力不支需要終日補眠的樣子。
難不成他平時給自己做事,一直都在逞強?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的甘欣第二天就開始和顧屹搶做飯洗衣的活。
顧屹覺得莫名其妙,但這是甘欣的院子,他無權幹涉。
自從借着打太極幫她運轉五行星源後,甘欣身邊彙聚的星源越來越多了。
有時候他用靈識去看,會發現一大團五行星源密不透風地包裹着甘欣。甘欣走到哪裏,星源跟哪裏,遠遠望去,山莊裏像是多了團巨大的毛線球。
當顧屹看到毛線團裏的火星源在甘欣拿起焰石的瞬間興奮得蠢蠢欲動;土星源将竹竿上晾着的衣服當蹦床,跳上去,被彈飛,再跳上去,一來二去将甘欣好不容易洗幹淨的衣服弄得滿是泥點子……顧屹勸住了甘欣的作為。
“大小姐不适合做這些事。”顧屹說,“還是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