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二十五
甘欣隐約覺得卧房門口的那條黑蛇體型并不大, 至少一口應該是沒可能吞下她的。
可是對甘欣來說,哪怕只是草繩粗細的小蛇,也足夠把她吓得魂飛魄散了。
更別提那小蛇見到她之後搖了搖尾巴, 大有要往她這邊爬過來、發起攻勢的意思。
所以甘欣根本顧不上自己鬧出的天震地駭動靜會不會反而激怒那蛇, 一躍而起給她致命一擊。那一瞬間甘欣腦子裏只有一個字:逃。若是不快些離開, 她下一刻也許就要死這裏了。
可就算要死, 甘欣也不想死在一間有蛇的屋子裏。
雖然翻窗的時候動作十分麻利,但甘欣的身體并不熟悉這種上蹿下跳的操作,落地的瞬間她沒及時穩住身形, 腳狠狠地扭了一下。
可彼時的甘欣對此毫無知覺, 不止沒覺得痛,略微踉跄的步伐甚至都沒能影響她跑到後院的速度。
她一邊跑,一邊繼續喊着顧屹的名字。明明往常甘欣稍許有些動靜,顧屹都能立刻發現并且給予回應,可是今天她喊了那麽多回, 院子裏都冷冷清清的, 沒有傳來甘欣期盼的聲音。
甘欣向來以為自己的院子并不算大,過去夥伴們坐在一處的時候總是擁擠不堪,顯得異常局促, 可今日她從自己的主屋跑到後院, 只覺得院子大得沒邊。這條閉着眼睛都能走完的道路,似乎長得根本沒有盡頭。
一路上她也不敢回首,生怕扭頭就看到那條黑蛇張開血盆大口, 龇着鋒利的獠牙,獰笑着要往她脖子上咬下的恐怖畫面。
到了那時, 她只怕再沒有逃跑的勇氣,會軟着腿坐到地上, 靜等着自己花一樣的年齡戛然而止。
幾乎過去了百年那麽長久的時間,顧屹的房門才終于從內往外打開。
甘欣想也沒多想,撲過去就跳到了顧屹身上:“你幹什麽去啦!”
顧屹并沒有做好自己懷裏突然撞進來一個少女的準備,于是手還維持着推開門的動作,身體杵成一根筆直的棒槌,好一會兒才生疏地摟住甘欣。
一只手往下托住她的大腿以免她力竭跌落,另一只手不太熟練地撫摸着她顫抖的背,嗓音有些僵硬地說:“……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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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面有蛇!”
“……沒了。”
“你你你……你快把門關上。”甘欣不信,但也不敢回頭求證,語無倫次地指揮道。
顧屹看了看牢牢扒着自己的甘欣,又看了看空無一物的院子,猶豫片刻,還是依照甘欣所說把門關上,然後步履維艱地抱着她走回屋裏。
“現在能下來了嗎?”
甘欣知道自己此刻的動作十分不雅,可面對顧屹的詢問,她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然後把臉繼續埋回顧屹的頸窩。
他的身體涼涼的,抱着好舒服,臂彎又十分有力,讓甘欣感覺很踏實。
她被吓得七零八碎的膽魄在找到顧屹的瞬間,被一股強有力的安全感黏合在了一起。
這種感覺很奇怪,甘欣周遭明明有那麽多強大的靈獸和馭獸師,可她竟然從整座檀山最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獨一份的心安。
是因為此刻她身邊沒有其他人,只能依靠顧屹嗎?
甘欣在心底搖了搖頭,不是的,她腰間乾坤囊裏多的是護身法器,哪怕随便掏出一兩個扔出去也能砸得那蛇短時間裏動彈不能。
可是那一剎那她腦海中什麽思量都沒有,只想着要找顧屹,仿佛他比什麽能引發山崩海裂的法寶都要更牢靠些。
大概是這段時間她早就習慣遇到任何難處都向顧屹求助,而他總有辦法替她解決吧。
這樣想着,甘欣懸浮在空中的心髒慢悠悠地落回原處,先前歷經的驚懼滞後地化作一股委屈,無情地揉搓着她,任她怎麽努力也沒法扼制水汽逐漸蒙上雙眼。
自從小時候在林間撞到那條大蛇以後,甘欣已經很多年沒有遭受過這樣的驚吓了。
“我真的好害怕。”她拼命眨着眼睛,像是要用這個方法忍聲吞淚,可越這樣做,滾燙的淚水就越是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沿着顧屹的領口往下滑落,“它……它有碗口那麽粗,至少三個我加起來那麽長。”
胡說,顧屹在心中駁斥。
他将騰蛇真身縮小了數十倍不止,頂多和凡間普通的蛇族差不多大。顧屹原想着引起甘欣注意,将她帶出屋後再展現自己本體的威武模樣,給她一個驚喜,沒成想……
變成徹頭徹尾的驚吓。
她的眼淚實在是太燙了。
顧屹覺得自己的身體應當是出了些問題,否則他那足以抵擋化神期修士致命一擊的堅硬鱗甲,為什麽沾上幾滴淚珠就一觸即潰,帶給他宛若灼燒的痛楚。
光是這個也就罷了,甘欣不住忽閃着的睫羽在他頸邊輕輕掃着,又癢又麻,比純粹的痛感更讓顧屹感到折磨。
他真的很想就着這姿勢把甘欣扔出去,可雖然在心中埋怨着,手上卻環得更緊了一些。
“不怕。”顧屹說。
“顧屹。”甘欣小聲地喊着,好像哪怕只是念着這兩個字,都能讓她安神定魄。
“我在。”
“我腳疼。”
“那你下來,我給你看。”
“我沒那麽難伺候的對不對。”甘欣擡起頭來,眼眶通紅,卻執意要與顧屹對視,“那你以後能不能再多替我做件事。”
“……你說。”
“以前師兄師姐們都會定期巡視山莊的,确保……那種生物只會出現在西南邊的兩座山頭。他們現在太忙了,可能顧不上我這裏,你以後能不能代替他們,每天多幫我在院子四周檢查兩圈?”
“……我知道了。”這回顧屹沉默的時間長了些,好半天才說道。
得到了顧屹肯定的回答,甘欣這才長舒一口氣。
顧屹身上還有一個叫甘欣十分滿意的地方,便是從不說大話。甘欣每提出一個請求,只要顧屹覺得自己不一定能做到,或是心裏不願意施行,那寧可緘口不言惹她生氣,也不會輕易答應下來敷衍她。
但凡應了下來,不管用什麽方式,他都一定會做到應諾。
“黑色的麻繩也不能有!”
“……好。”
甘欣滿意地點頭:“你放我下來吧。”
顧屹沒動。
情緒平複過來後,甘欣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兩人姿勢何止是不雅,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甘欣想快點從顧屹身上下來,可是顧屹托着她的手沒動,她便被困在一個上下兩難的處境,只能無措地晃腳。
“你……呆着幹嘛呀?”甘欣擡頭抱怨,随後一愣,“顧屹,你耳朵怎麽這麽紅?”
這話像是把顧屹不知道飄去哪裏的神智一巴掌拍回體內,他“哦”了一聲,随即松開了手。
于是甘欣毫無防備地跌落在地上。
顧屹當下就反應過來不對,立刻伸手去攬,可還是晚了一步。
……
等安撫好再次淚漣漣的甘欣,一天已經過去了大半。
甘欣從乾坤囊裏掏出了一大堆藥膏,有幾個專治跌打損傷的,可她說弄混了瓷瓶标簽,分不清藥效。
顧屹開蓋聞了聞,留下其中一個藥瓶:“這個能止痛。”
甘欣驚訝:“你連這也知道呀!”
“和人界的草藥大差不離,旁的就不清楚了。”顧屹說,“傷得不重,我去地窟弄些冰來給你敷着,很快就好。”
顧屹撒了謊。
他在還給甘欣的瓷瓶裏,其實還認出了活血化瘀和消腫的草藥。
只是他捏着甘欣那還不如他手腕粗的腳踝,忽然就起了點私心,想再多握一會兒。
反正她沒有傷到骨頭,用冰塊敷着也能達到和靈藥同樣的作用,不過是起效慢一些而已。
就當是……對她讨厭他本體的小小懲罰。
但這個念頭只在顧屹腦海中停留了片刻,就被他揮散:“……你把剛剛幾個瓶子再拿出來,我重新聞一遍,也許還有知道的。”
算了。
還是有些不忍心。
甘欣期待地看着顧屹,果然見他又留下了兩只瓶子。
顧屹默默注視了會兒她能被自己輕松圈住的腳踝,随後松開了手,順便将瓶子遞給甘欣:“大的先塗,幹了以後再抹小的,揉開些,你自己上藥吧。”
甘欣有些不樂意——那藥膏的味道好難聞,還不如讓顧屹直接冰敷呢。反正她現在不覺得痛了,好快點或是慢些也沒什麽區別。
顧屹不去看她故作可憐的目光,轉身就走:“折騰一上午了,不餓嗎?我去給你做飯。”
甘欣這才發現自己胃裏是有些空。
還是放顧屹去做飯吧,吃飯比腳更重要。
“要是能把你種下去,過幾個月多結出幾個顧屹來就好了。”甘欣說,“一個做飯,一個洗衣服,一個替我趕蛇,還有一個聽我閑扯……”
反正再多養幾個顧屹也不會嫌吵,簡直太完美了。
顧屹成功被甘欣的異想天開給氣笑了。
誰養誰呢。
飼養甘欣是不簡單,可他不想讓任何人來分擔這麻煩。
……被臆想出來的自己分身也不行。
*
甘欣不知道自己是被飯菜的香味給引|誘醒的,還是被天邊隆隆的雷聲給吵醒的。
顧屹離開去做飯之前還晴空萬裏的天際,此刻突然彤雲密布,不透天光。甘欣等了片刻,一道閃電劃開天穹劈下來,将雲霄和練功臺用金光施以連接。
接連發生過好幾回這樣的事後,甘欣已經能熟練分清雷雨和渡劫産生天象的區別——她又有一位幸運好友即将突破境界了。
只是先前祝夷達到五階境後期的時候,雁徊還大度地給大夥放了半天假。之後不管是誰,功法達成了怎樣的飛躍,都沒再能享受到這樣好的待遇,甘欣也只能從練功臺那兒飛來的傳音蝶裏得知好友們的修煉進展。
“你走的時間有些長,我都等睡着了。”
先前甘欣因為顧屹的原因跌落在地,沒等她自己反應過來,顧屹就把她橫抱了起來,然後在回過神來的甘欣不間斷地哭訴和指責聲中,将她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顧屹愣住了。
甘欣也愣住了。
這……這麽貼心的嘛?
知道做錯了事,怕把她放在硬木椅上隔得她不舒服,所以找了個軟和的地方安置她?
顧屹解釋道:“方便上藥。”
他早就習慣甘欣霸占自己床的一角,所以順手就把她抱了上來,卻忘了此刻的甘欣是醒着的,這樣的舉動有些逾矩了。
甘欣是不太自在,不過她考量的和顧屹完全一同。
她壓根沒考慮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顧屹是她的仆從,和她其它用着順手的私有物沒太大差別。
顧屹的房子、床鋪,還有其它亂七八糟的用具,都是屬于她的,借用一下又怎麽了?
她本來應該這麽覺得的。
可被放到床鋪上的瞬間,甘欣聞到了來自四面八方屬于顧屹的氣息。
這讓她一下子有了種進入他人領地的不自在感,便覺得臉上蹿出一股熱氣,連耳尖都有些發燙。
一直到顧屹離開,這異樣才消退下去一些。
“奇怪,顧屹他一個人睡,為什麽要放兩個枕頭呢?”
可是這枕頭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她忍不住生出想躺一下的沖動。
就靠上去試一試,要是覺得不錯,回頭問下顧屹裏面塞了什麽東西,給她房裏的也換一個。
甘欣盤算得不錯,可前夜她就沒休息好,早上又驚魂不定,才一躺下就覺得眼皮好重,很快阖上了眼。
結果直到現在才醒。
甘欣有些不好意思,一大早起來折騰顧屹老半天,她倒頭就休息,顧屹還得給她準備吃食。可大小姐的面子怎麽也得強撐開來,所以甘欣只能把鍋甩到顧屹動作太慢的原因上。
顧屹怕甘欣餓了太久,一下子吃不下什麽油膩的東西,所以就用溫水泡了好消化的藕粉給她先墊一墊,晚餐再做別的。
一來一回半柱香的功夫都沒耽擱,甘欣說他去的時間太長,屬實不講道理。
但顧屹只是沉默地關上門,将碗遞給甘欣,然後說:“嗯。”
甘欣也意識到自己有些無理取鬧了,她小口喝着藕粉,沒話找話道:“你這枕頭真不錯,回頭能送我一只嗎?放心吧,我不會把你一個大男人需要抱枕頭才能睡着的事告訴別人的。”
顧屹:“……”
大意了。
原以為甘欣不會在白日進入他的房間,所以顧屹沒想着把她夜間用的東西收起來。
這枕頭是他特地給甘欣做的,裏面塞了些略帶寒氣的霜草,氣味宜人,又能安撫她身上的炎意。
“你喜歡就拿去吧。”顧屹說,反正甘欣大部分時候頭都枕在他臂膀上睡覺,确實用不着這個。
還能順便洗清他抱着枕頭才能入睡的污蔑。
“太好了,希望今天晚上也能像剛剛這樣沾枕就睡,別再夢到什麽髒東西。”
“髒東西”本人聽這話眉頭微微一跳:“所以晨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甘欣立刻耷拉下臉,比劃着說:“說過了嘛,有一條巨大的蛇要吃我。”
顧屹:“……蛇不愛吃人的。說起來你為什麽這麽怕蛇?”
“你說不吃就不吃嗎?蛇嘴能張那麽大,獠牙又長,還藏有劇毒,吃人多方便吶!”甘欣打了個寒顫,“它們瞳孔又細又長,簡直就是邪惡的象征。身上的鱗片看着就滑膩膩的,扭動爬行起來那個肌肉伸縮的感覺——啊啊啊啊我不想談了,你幹嘛問我,又讓我想起來了!”
顧屹無言,他只是問一句,也沒想讓甘欣描述得多詳細。
可是不聽不知道,甘欣對蛇居然有這麽多誤會。
不是所有蛇都有毒的,獠牙雖是看着吓人,可除非面對敵人,輕易不會露出。豎瞳怎麽就是邪惡的象征了?白天能過濾刺目的陽光,夜間又能讓他們看得更清晰,簡直再沒有更完美的眼睛了。
他的鱗片堅硬又幹燥,與甘欣口中說的滑膩質感更是一點關系都沒有。至于爬行的姿勢……這顧屹倒是沒找着反駁的地方,盡管蛇類肌肉發達,游動起來非常迅速,但他得承認,有些時候沒有手腳是挺不方便的。
比如用本體行動的話,他肯定沒辦法給甘欣做出那麽多外觀精美的食物。
“它當時一看到我就對我搖尾巴,明顯就是想沖過來咬我一口。”甘欣拍了拍胸口,繼續說,“還好我動作夠快,否則你就要看不到我了。”
顧屹垂在桌下的手不由蜷了下。
誰告訴甘欣蛇搖尾巴說明準備發起攻擊的?
他那時明明……
只是想友好地和甘欣問個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