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二十七

甘欣沒顧得上自己被吞入畫中後到底算活着還是死了, 她在眼前一片虛無缥缈的白霧中糾結着一件和生死毫不相幹的事:顧屹幹嘛突然抱她?

以及……他還打不打算松手?

白霧逐漸散去的時候,甘欣終于感覺禁锢着自己的結實臂膀松開了。

“呼吸。”

顧屹出言提醒,甘欣這才發現自己方才竟一直屏着氣。

随着顧屹身上舒适的涼意從脊背褪去, 甘欣突然意識到耳邊如雷似鼓的心跳聲也不見了。

她手掌一合, 想明白了一件事。

顧屹剛剛是害怕了。

就像她先前被蛇吓去了半條命時, 見着顧屹立即把他當樹幹往上爬一樣。

顧屹這人長得倒是又高又大的, 可連睡覺都有抱枕頭的習慣,遇到這樣離奇的事,焦慮之下恐怕是把她當成枕頭抱住, 以平複緊張情緒了。

甘欣一下子挺胸擡頭, 站直起來,巴掌大的鵝蛋臉上全是驕傲神色。她雖然沒能改變什麽現狀,卻也能給人提供安全感了,可真有出息。

所以剛才她耳邊那如雷似鼓的心跳聲,應當也是顧屹胸膛貼着她背的時候傳來的吧?

她就說嘛。甘欣撫了撫自己的心口處, 雖說她剛剛先是被畫吓了一遭, 又被顧屹突然的擁抱弄得有些無措,再加上本來就生着病,心跳速度有些快, 但也不至于鬧出這麽大動靜。

可算是讓她找着原因了。

顧屹看着甘欣一聲不吭站在那兒, 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過了片刻又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神色打量他,弄得他心裏毛毛的, 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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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才是感受到了畫卷釋放的善意,可在沒弄清楚對方意圖之前放任甘欣這樣無意義地損耗法器也不是個辦法, 便想着小聲提醒她,阻止她的行為, 順便拉她躲到自己身後,萬一真有什麽意外發生也好及時護着她。

可也許是風聲過于喧嚣,把他的聲音吞沒得幹淨,又或許是甘欣神經過于緊繃,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訊息。

眼見畫卷越來越近,顧屹無可奈何之下,只好選擇把甘欣抱入懷中。

心中計量着,這個姿勢其實挺好,若是等下發生什麽異變,他現出原身應對時,甘欣也不容易被輕易吓到。

只是一抱上去,顧屹就被胸口傳來的急促心音震住動作。

仿佛他懷中少女胸膛裏藏着的不是一顆溫熱心髒,而是無數只試圖掙脫血肉束縛去展翅的飛鳥。

顧屹從來沒有嘗過被人保護的滋味。

他從降世就是衆矢之的的強大存在,早些年間還有靈獸來向他發起挑戰的時候,王宮裏的護法族員會在旁邊靜靜看着,不管他受了什麽傷都不會幹預其中——那是對他實力的考量,靈獸不需要一個被保護的獸王。

後來所有子民認可了他的能力,更是只有其他靈獸向他尋求庇佑的份。

他早就習慣了自己身前空無一人,直到出現了甘欣的背影。

顧屹以為向來膽小的甘欣遇到這種情況應當在第一時間躲去安全的角落,将麻煩事扔給他來處理。

可她二話不說就沖了上去,想給自己這個“凡人”的逃跑争取時間。

若是從前,顧屹高低得說一聲甘欣的行為透着些不自量力的愚蠢。

但如今的他已經沒有辦法對甘欣的一切做出公正的評價了。

人族的喜歡多要衡量利弊得失,瞻前顧後一番才敢直面心意。但動物的喜歡直白又坦蕩,一旦确認了這點便義無反顧,傾盡所有也不輕易改變。

他只是在想這大小姐到底是怎麽長的,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恰恰成為了讓他無比憐愛的模樣。

這麽好的人……

顧屹不想把她留給馭獸山莊了。

原本顧屹打算等完成答應銜玉的事後,找個幽靜的山頭,在背陰處劈個山洞避世而居。興致好了就修煉一番,若是連着睡上三五個月也不耽誤什麽事;偶爾下山打聽下三界的動靜,若沒什麽大事就回山上繼續睡覺。

星移鬥轉,春花秋月都和他沒什麽關系,顧屹曾經能想到這一生最完美的結局恐怕就是在這個遁世離群的洞穴裏,于某一場冬眠的睡夢中悄然離世。

可現在顧屹忽然不太能忍受這樣孤寂地過完一生了。

這一刻他想,到了那時他必須要把甘欣帶走。

那樣的話,把洞穴建在完全背陰的地方就不太合适了。

甘欣雖然怕熱,卻并不讨厭盛夏以外日子裏的陽光。她喜歡一切有生機的東西,綠蔭、鮮花,潺潺的溪水,色彩鮮明的紙鳶……

除了要滿足這些,那個地方還不能離開凡人居住的城鎮太遠。否則什麽食材都靠他自己準備耗時太久,也容易讓甘欣吃得膩味。

她那麽喜歡看話本,和研究人族一些藏着奇思的小玩意兒,肯定得時不時下山去補些貨來解悶,否則沒過幾天覺得他那裏無聊,可能就不願意再陪他住在一處了。

他還得……

顧屹不知要飛去哪裏的思緒忽然被懷中的柔軟觸感打斷了。

甘欣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然後走上前大大方方地抱住了顧屹。

她臉上一點不見扭捏神情,雖說高燒未褪,臉頰還泛着不太正常的紅,眼眶也蓄着一層濕氣,但嘴角有些揶揄的笑容沖淡了一切可能存在的旖旎氣息。

在顧屹發懵的眼神中,甘欣踮腳,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嘴裏一邊念着:“摸摸毛,吓不着。”

顧屹:“……”

這是什麽情況。

“我小時候被蟲子吓到時,三師姐就是這樣哄我的。”甘欣說,“放心吧,等我們出去了,我一定對你你害怕的模樣守口如瓶。不過說起來……我們還有機會出去嗎?”

甘欣離開顧屹的懷抱,往四周張望了一圈道:“這是畫中的世界嗎?我們現在算是活着還是死了?”

顧屹被甘欣的想象力折服。

她來摸自己頭的指尖明明還有些顫抖,卻還要逞強着倒打一耙。

實在是……

太可愛了。

顧屹躍過了甘欣的胡言亂語,直接回答後面的話:“是,活着。”

至于有沒有機會出去,就要看畫的主人願不願意放他們走了。

白霧散盡後,他們置身于一處陌生的山林。

樹木間被人踩出一條可以算得上“路”的痕跡,于是顧屹和甘欣就沿着那小徑往前走着。

“我背你吧。”沒走兩步,顧屹停了下來,在甘欣身前半蹲下|身。

其實這樣鬧騰一遭,甘欣看起來精神比午後的時候要好上許多,但顧屹還有些擔心她的身體。

甘欣卻沒有按他所說,乖乖地趴到背上 。

“我……好像看到了一個人。”她定睛往路的盡頭看去。

顧屹擡頭,還沒等他看清來者是誰,就見甘欣上前一步,又一次站到了他身前。

顧屹覺得有必要找個機會和甘欣澄清一下,他并非真的如她所言,是一個弱不禁風、膽小如鼠的家夥。

雖說被甘欣護着的感覺很不錯,但顧屹還是更希望她遇到事情能好好地躲在他背後,向他尋求幫助。

可是緊接着,顧屹聽見甘欣說:“是你!”

甘欣揉了揉眼睛,确認自己沒有看錯後,回身握住顧屹的手:“你還記得我跟你提起過好多回,做夢夢見的一個老前輩嗎?就是他!”

顧屹先前伸出手是想将甘欣捉回自己身旁,冷不丁被她握住,于是先低頭看了眼兩人扣在一起的掌心,再擡頭順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

“記得。”不過她那時用的可不是“老前輩”這樣客氣的稱呼。

顧屹說着,不動聲色地牽緊甘欣,生怕一個不留神她就被那不明身份的長者帶走。

甘欣确實對那須發白眉的老人家一點戒備心都沒有。

在夢中相見了好多回,對方又長了一張十分和藹的面容,一時間甘欣心裏對他只有親近,全然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又是經歷了什麽才來到那人面前。

“所以……這仍然是我的夢嗎?”甘欣與他招呼道,“前輩,您還記得我嗎?”

那位在甘欣夢中從來只是藹然微笑的老頭兒,突然開了口:“當然記得了。”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在我的池塘裏撈鲫魚,撈到了不抓上岸,客客氣氣地介紹起自己,然後問它以後能不能幫個忙少長些刺,不然紅燒起來一不留神容易卡喉嚨。”

“……”

“第二次見你的時候,你在我的林子裏追母雞,将它吓得跳上了一棵參天大樹,你在樹下仰頭張望着,說讓它早些下來,你的仆從準備起食材總要一下午,若是再耽擱些時間今晚就喝不到雞湯了。”

“……”

“第三次你在……”

甘欣尴尬地喊停:“我,我完全不記得這些夢了,您……”

她無措地纏着頭發的手忽然頓住,說:“等等,您說……我夢到的是您的池塘,您的樹林?”

“是呀。”老頭兒笑眯眯地開口,捋了把飄逸的白須,“我最初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這麽點大,轉眼就出落成大姑娘了,還能将我這一畝三分地折騰得雞飛狗跳,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甘欣眨了眨眼。

“您是畫妖?”

“我若說是,你怕嗎?”

這世間能施展術法的生靈大約有這麽幾類,有靈根的人族,能煉出內丹的靈獸與靈植,還有一種天生并非活物,卻機緣巧合開了靈智的,被稱為妖。

比如鏡妖,湖妖,還有畫妖。

雖然許多凡間的傳聞裏,妖都不是什麽正面的角色,可甘欣對他們沒有這樣刻板的印象。

修士不也有正道之輩和走上歪門邪道的魔修嗎?妖自然也是分好壞的。

甘欣覺得能被年少無知的自己亂塗亂畫上好幾筆,又在她房間裏挂了許多年的畫,就算是妖,也肯定不是個脾氣暴躁,報複心強的壞妖。

更別說這妖怪一臉慈眉善目,正用逗小孩兒一樣的語氣與她問話了。

“不怕。”甘欣說道,好像先前那個緊張到兩股戰戰的人根本不存在。

“那就行。”老頭兒說,“且當我是妖吧。”

甘欣:“……”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且當算怎麽回事?果然拿她當小孩兒哄呢。

“那妖怪爺爺,您能答應我件事嗎?”甘欣沒繼續問,只是彎着眼笑了笑,指着顧屹說,“您能把我的仆從送離這畫中的世界嗎?”

老頭挑了挑眉,随後将目光放到了顧屹身上,仿佛他這才注意到甘欣背後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是個凡人,不小心被卷入這裏,您就放他離開吧。”甘欣說,“您想讓我做什麽我都答應!”

“哦,是個凡人。”

甘欣隐約覺得老頭兒這話的語氣有些奇怪,可她說不上來具體哪兒不對,便跟着點了點頭。

“既然你開口了,那我自然要送他出去的。”老頭兒繼續道,“反正一介凡人,我要他做什麽,他就得做什麽。”

說這話的時候,他語氣微微上揚,嵌着些刻意激怒顧屹的意思。

顧屹身居高位久了,從來都是別人戰戰兢兢與他說話,哪經受過這樣的待遇。

但他也不生氣,看向拼命對他使眼色讓他離開的甘欣,說:“謝謝,但不用了。”

甘欣:“你這人怎麽……”

顧屹:“不是你說要保護我的嗎?”

甘欣:“……”

顧屹:“不待在你身邊,你怎麽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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