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二十八

走出樹林的時候, 甘欣低頭看了眼老頭兒的步伐。

這畫妖可能不太習慣用人腿走路,所以同手同腳的,時不時就左腿絆右腿, 一路走得那叫一個跌跌撞撞。

可問題是甘欣明明記得方才剛見面的時候, 他矩步方行頗顯仙人姿态, 怎麽才聽她和顧屹說了兩句話後, 就變成了現在這般滑稽模樣。

是她和顧屹說了什麽駭目驚心的東西,讓老頭兒受了驚吓,忘了原本應當怎麽走路嗎?

不應該呀, 顧屹只是簡單陳述了下她先前答應過的話而已。

不過對于顧屹能推誠不飾地承認自己害怕這件事, 甘欣也感到挺驚訝的。

尋常男子不是最好面子嗎?她說話間還特地費神顧及着這點,沒想到顧屹一點兒都不在意。

但不得不說,甘欣挺高興見到顧屹的這番舉動。

那說明顧屹信任她,願意對她展露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并且從心底裏肯定了她的能力。甘欣可太享受這種感覺了。

所以當老頭兒一臉驚魂未定地轉頭問甘欣:“你們平日裏……一直這樣相處嗎?”的時候, 甘欣大言不慚地點頭。

“你, 保護他?”老頭兒不可置信地擡眉,将額間紋路擠得愈發緊密。

“就算您是畫妖,也不能這樣小瞧我。我可厲害了, 是吧?”

甘欣瞥了眼顧屹, 示意他給些反應,來作證自己的話。

顧屹很給面子地點頭稱是,等甘欣滿意地回頭後, 他在甘欣背後顯出金黃色的瞳仁,對老頭兒危險地眯了眯眼, 充滿警告意味。

老頭兒頓時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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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說嘛,這才有點獸王的樣子。

“對了前輩, ”甘欣說,“我叫甘欣,你可以喊我滿滿,家中長輩都這樣叫我。”

“滿滿。”老頭兒念了聲,卻并沒有禮尚往來地介紹自己,側首看向顧屹。

顧屹在甘欣身邊落座,對他微微颔首:“顧屹。”

“原來是屹小友。”

甘欣感到有些奇怪。

按老頭兒自己的說法,他認識自己多年,以一個長者的姿态喊她一聲小名不奇怪。但他先前與顧屹并無瓜葛,就算疏離一些,客氣地喊聲顧小友便也罷了,哪有直接撇去人姓氏以名作稱的?

顧屹卻因這稱呼微微一怔。

他在古獸王碑上留下的、被所有靈獸認可的,其實只有“屹”這一個單字。靈獸不似人類要用父母姓氏來區分家族,作為血脈承襲的依據,姓什麽都可以。

當初身受重傷,銜玉說要帶他來馭獸山莊,以一個普通凡人的身份躲進來養傷的時候,顧屹才随手從腦海裏搜羅出一個普通的大姓給自己套上。

檀山腳下有好幾個顧姓村莊,捏造起身份很是便捷,也不容易出錯。

起這姓的時候顧屹十分漫不加意,根本想不到在幾個月以後,他會越來越喜歡這個随口說出的名字。

顧屹,甘欣。

聽起來多般配啊。

可是這個老頭兒卻跳過了他那個未經聖碑承認的姓,直接用他的名來稱呼他。

他是知道些什麽嗎?

顧屹有些不安。

他到現在為止仍看不透老頭兒的身份,唯一能确認的是,這老頭絕不是什麽畫妖。

妖這種後天憑機緣才能得到修煉機會的低等生物,可以成就的上限擺在那裏,再怎麽功法高深也不至于讓他一點本真面目都窺探不得。

他帶給顧屹的感覺更像是人族。

存在于甘欣屋內,能屏蔽他靈識的同時将自己蹤跡抹除得一幹二淨的,根本不是什麽高階法器,而是一個因為一些不明原因被困在畫裏出去不得、境界在他之上的人族修士。

好在甘欣雖說對那老頭兒感到親切,卻沒全然相信他的話。兩人一遞一聲似乎是在拉扯家常,可甘欣問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在試圖驗證老頭兒的身份。

老頭兒說他是看着她長大的,所以甘欣搜腸刮肚地尋找着她與這畫同處一室時發生過什麽有意思的事。

但遠到她年幼時在父親書房打碎了幾只瓷瓶,近到她前些日子半夜偷從廚房順了什麽點心回房吃,老頭兒都能和甘欣順暢地交流上,與他畫妖的身份匹配起來天衣無縫。

甘欣便暫且相信了他的說辭。

只是相信是一碼子事,當老頭兒從一旁取出兩只茶杯,斟滿茶分別遞給她和顧屹的時候,甘欣還是猶豫了。

她舔了舔說了半天話後有些幹燥的唇,并沒有立刻端起來喝,在腦海中飛速計量起此刻說什麽話能禮貌地拒絕喝茶,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顧慮。

不料她在這裏苦思冥想,一旁的顧屹卻毫不猶豫地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甘欣:……

他怎麽喝得這麽急,看起來像是渴了許久一般。明明從走進這老頭兒的院子到現在,她才是那個滔滔不絕一直在講話的人。

甘欣臉上端着自若的微笑,在石桌底下悄悄踢了一腳顧屹。

然後在顧屹不解地望過來時,遞去一個嗔怪的眼神:這茶有問題怎麽辦?

陌生人的東西怎麽可以說喝就喝,他有沒有常識!

“很好喝,你嘗嘗。”顧屹似是根本沒接收到甘欣的暗示,說,“不澀,挺甘甜的,是你平日最喜歡的那種茶水。”

甘欣嘴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她一向知道顧屹不懂鑒貌辨色,所以竭盡所能地提示他,卻沒想仍然控制不住事态惡化。

顧屹都說出這種話了,她要是再不喝那茶,傻子都能看出她心裏在介意什麽。

于是甘欣只好也端起茶抿了口,心想她只是嘴唇上沾了一些,就算茶水裏真摻了什麽不好的東西,她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昏厥過去,喪失應對的能力。

只是沾了水後唇珠涼涼的,甘欣實在是渴得厲害,不自覺用舌尖舔了下。

雖然不若顧屹說得那樣好喝,但回味确實有股少見的醇甜,是她喜歡的味道。

甘欣本就口幹舌焦,淺嘗茶水後非但沒有緩解喉間燥意,反倒是讓她更難忽視嘴裏的不适感。

反正顧屹喝了這茶到現在看着也不像有事的樣子,那她再喝一點也沒什麽問題吧?

甘欣踟躇片刻,到底還是沒頂住心頭對甘霖的渴望,将杯中剩下的茶水喝盡。

顧屹趁她喝茶的間隙,看了老頭兒一眼,朝他微微欠身。

他方才走入院子裏的時候,在甘欣身後毫不掩飾自己對老頭兒的戒備,舉手投足都在警告對方,若是他敢對甘欣做出一點兒不利的事,就算拼個魚死網破,自己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可現在顧屹看向老頭兒的目光明顯收斂了許多,甚至帶着一些晚輩對長者的尊敬。

那老頭兒确實對甘欣一點敵意都沒有。在他發現甘欣身體不适,高燒未退後,還特地泡了一壺茶端上來。

一倒入杯中,顧屹就從氣味中辨別出了它的真實效用。

那是一種十分罕見,對修士身體大有裨益的靈藥。

甘欣這點道行,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在他們面前掩飾好心中盤算,所以顧屹輕輕一瞥就知道她沒打算喝老頭兒好心遞過來的茶。

他不方便直接告訴甘欣這茶水非但沒有問題,反而能幫她退燒,便只好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打消甘欣的擔憂。

……雖然後果可能是甘欣覺得他這個人不經世故,傻頭傻腦的。

這能迅速降溫、清明神志的藥茶原本沒這樣爽口,可能是怕甘欣嫌苦喝得不那麽痛快,老頭兒還周全地在裏頭加了甘蜜。

壞處是甘欣喝了一杯覺得不夠,主動給自己添了第二杯。

第三次伸手的時候,顧屹不容拒絕地摁住了她。

畢竟是藥茶,适量飲下能解熱健體,但以甘欣現在的身子骨承受不住太多靈藥,說不定就會有什麽不良反應。

甘欣這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些違背本意。

可她現在不僅沒覺得口渴了,頭也不似下午那般脹痛,連視線都清爽不少,實在是很難将先前對茶水的不好揣測繼續維持下去。

“水快喝完了,泡着茶渣的地方會苦。”顧屹說,“你若是喜歡,回頭問前輩要些帶回去。”

老頭兒:這會兒想從他這裏要好東西的時候,知道喊前輩了。這樣珍貴的靈藥,給喝了還不夠,居然試圖讨些帶走,想得還挺美。

甘欣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嗎?”

她将手掌合起來放到嘴前,漂亮的杏眸裏像是閃動着星光。

老頭兒腦袋一熱:“好好好,我這兒有多少你等下拿多少走。”

甘欣:這畫妖還怪好嘞!

不僅答應了她的請求,還透露出來要放他們離開的意思。

管他是人還是妖,只要上了年紀,都逃不出她的撒嬌功力。甘欣對自己這點本事充滿自信。

顧屹神色卻冷了冷,心想他得想辦法糾正甘欣這個習慣,若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問他讨就行,不能對誰說話都用上這樣軟綿的語氣。

甘欣還想再多對老頭兒美言幾句,忽然被院外的雞鳴吸引走了注意力。

“咦,這兒還養雞嗎?”

老頭兒笑道:“養呀,要不然先前被你追着飛上樹的是什麽?”

甘欣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接着問:“可是太陽都落下了,公雞怎麽這會兒打鳴了?”

老頭兒笑而不語。

甘欣猛然意識到不對。

他們剛進入到院子裏的時候,天際泛着瑩瑩藍光,這會兒越來越淺,現出明澈的青白色來。

而她和顧屹在屋子裏被這畫卷吸入另一個世界前,大約是要吃晚飯的薄暮時分,所以甘欣理所當然地覺得天上的藍是黑夜降臨的前兆。

現在看來,分明是晨光熹微。

就在甘欣微微怔然的間隙,淡淡晨光從雲間滲出,将雲層一角染成溫柔的紅。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這裏世界的日夜,與畫外是完全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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