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二十九
許多幻境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日月更替, 四季交疊,這是天意的具象規則,不管大千萬物如何磨形煉性, 都無法撼動這一點。
哪怕是術法高深者将這自然衍變模仿得惟妙惟肖, 卻還是會在某一些細微處露出端倪, 讓身處局中迷失自我的修士們從這些異常中醒悟過來, 走出幻境。
甘欣不曾親身經歷過那些有意思的幻境,但從師兄師姐們的描述中聽聞過不少其間的有趣事宜。
比如雲端上多挂了兩只太陽,天空劃成黑白分明的兩半……
但甘欣此刻身處的空間裏, 一切都太尋常了, 日夜變幻如水銀瀉地,甚至随着太陽冉冉東升,甘欣覺得周遭涼爽的空氣都慢慢變得溫暖起來。
簡直……和真實的世界一模一樣。
甘欣忽然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會短暫地迷失在幻境中,任由它侵蝕自己的神識,也沒辦法抽身出來破開虛幻了。
因為他們會在許多個瞬間裏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從而質疑起自己的身份, 甚至是過往一切的經歷。
甘欣被那絢爛的日出看晃了神。
直到感覺自己垂在膝蓋上的手,被一旁伸來的修長食指勾了勾。
甘欣低頭,順着那指腹有着一層薄繭的手指向上, 看到了顧屹那雙深邃的眸, 便立刻安下心來。
管它什麽烏有子虛,至少有顧屹陪着她。
顧屹是真的就行。
可這一側目,甘欣突然發現兩人身後的情景與方才有了極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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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剛走入畫中時見到的那片林子, 突然消失不見了。
甘欣明明記得老頭兒将他們從林子裏帶出來不過十來步路的距離,就走進了如今落座的這方小院。
所以樹林去哪裏了?
就在甘欣愣神的時候, 先前那令她意識到不對勁的公雞打鳴聲越來越近,還伴随着一群“咯咯”響動, 出現在不遠處的庭院門口。
甘欣轉頭,與門外一溜探出來張望的雞腦袋對了個大眼瞪小眼。
“我的天,真的是她!”
“救命啊,她不會又要來抓我炖湯了吧?”
“犧牲你一雞,保全我們大家,感覺也不虧。”
“……不虧個頭,要不你去讓她抱着啃一口?”
“媽呀,她走過來了,姐妹們快撤!”
甘欣蹑手蹑腳走過去,原本是想靠近些和小聲議論着的母雞打個招呼問聲好,順便解釋下自己并沒有要拿它們入鍋的意思。
另外要是方便的話,替她給池子裏的鲫魚們也捎帶下善意。
不料才一靠近,母雞們尖叫着振翅四散,頓時消失不見。
那公雞走得稍微晚了些,不急不慢地歪頭端詳了下甘欣,才順着方才母雞們離開的方向踱步而去。
于是甘欣看清了他們的行動軌跡——他們是往樹林的方向逃竄的,但院子和樹林之間似乎蒙着一層厚重的白霧,隔開了兩邊的視野。
被遮擋的也不單單是視線,和那些母雞們一同消失不見的,還有她們叽叽喳喳的動靜。
“甘欣,”顧屹站在院中喚道,“回來。”
甘欣恍然意識到她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院子,正在逐漸接近那片白霧,連忙小跑着回到顧屹身邊,好奇地問老頭兒:“這是用什麽妖術建立起的屏障嗎?”
老頭兒說:“不,這是陣法。”
若只是個術法凝出的屏障結界,那在主人的允許下甘欣随意伸手觸碰下并無大礙。
但它并不是,所以顧屹不由出言讓甘欣回頭,生怕她一不小心被卷入切割時間與空間的陣法縫隙之中。
“林中生活着許多小家夥們,白日裏話又密又鬧,我嫌吵便随手捏了個陣,将他們屏蔽在外。”
甘欣睜大了眼睛。
陣修雖然不像其它心法在那樣對天賦要求嚴格,但在如今的修真界并不常見。因為一個大陣的落成耗時耗力,又通常需要固定的落點作眼,陣法的應用範圍有限,不若其它功法出行便利,調用靈活,久而久之願意潛心研習它的修士數目便銳減下來。
但不管怎麽說,畫陣也是需要苦練多年的一種高深功法。如今這老頭兒身為一個妖,卻語氣輕松地說出“随手捏個陣”這樣輕巧的話,實在是很難讓人不感震驚。
“你是喜歡那林子嗎?”老頭兒說。
甘欣尚未回過神來,沒能立刻回答。于是老頭兒起身,往前走了兩步。
他每走一步,那白霧便散開一些,三步之後霧氣褪盡,林子原本的樣貌又重新展現在甘欣面前。
與此同時,錯落站在最外面一棵樹的枝幹上,不斷往此處翹望的五六只母雞,也瞬間無處遁形。
它們一看清此處站着的甘欣三人,便立刻撲騰起短胖的翅膀,往樹林更深處飛過去。
“我認識許多活潑的靈獸,一個個只要打開了話匣子,就很難輕易關上。不過我自己講起話來也絮絮叨叨的,倒是和他們都很談得來,并不覺得困擾。”甘欣說,“我喜歡那林子,也喜歡和靈獸們一道聊天。只是剛才見那陣法覺得十分稀奇,一時間看呆了眼,才沒反應過來,前輩見諒。”
老頭兒說:“滿滿既然覺得有趣,與我學習陣法如何?”
甘欣一下子就笑開了。
笑着笑着,她扯了扯顧屹小臂,輕輕搖了搖:“唉你看,話本裏說的是不是沒錯。一般從天而降一個龐眉白發的老者,就是要給主角們送機緣的。”
顧屹說:“嗯,你的機緣來了。”
“可我不是主角呀。”甘欣的笑容裏頓時帶了些遺憾,感激地對老頭兒搖了搖頭,“謝謝前輩好意,但我……這輩子應該是沒有學的機會了。”
“為何?”
“因為我雖是馭獸師的直系後代,卻毫無靈根,也沒有馭獸師獨有的天生金丹。”
尋常修士只肖看她一眼便能感知到她的特殊之處,否則父親和兄長也不必這般費盡心思将她藏匿起來。
可眼下她都和這畫妖待了許久了,他卻還在追問自己為什麽不能修煉,就好像全然沒有發現她身上的缺陷。甘欣忽然覺得,這老頭兒可能也沒她想象的那般厲害。
沒想到老頭兒聽她說完,既不感到驚訝,也沒有對此表示惋惜。
他蒼老的臉上波瀾不驚,語氣平和道:“那又如何?靈根的存在無非兩種用途,一為判定有沒有資格踏入修煉之途,二為選擇與自己屬性和功法更相近的五行星源建立聯結。你既是馭獸師的後代,天賜修煉機緣,所以前者根本不在你需要考量的範圍之內,而後者對于陣法的修行并不重要,更是不必擔憂。至于缺失金丹……大多數修士不都是後天才修煉出金丹的嗎?如此算來,你也不過是和剛入門的修士站在同一起點上罷了。”
甘欣聽得腦袋有些發脹,老頭兒說得頭頭是道,像是有理有據的模樣,可又似乎哪兒都講不太通。
這和她從前的認知差距太大了,甘欣一時接受不能。
她身邊的顧屹卻在聽清楚老頭兒所言後,瞳孔驟然縮小。
是啊,大部分的修士都是歷經煉氣,築基後,才有資格談論修煉金丹的。
甘欣因為某些外人不知的緣故,失去了作為馭獸師能擁有的天生金丹,可雖然沒有先例,但從來沒人說過,馭獸師不可以像普通修士那樣再修煉出一顆尋常的金丹來。
從前他和馭獸山莊裏的人一樣,先入為主地将甘欣代入了一個馭獸師的身份,所以哪怕看到了甘欣和五行星源的別樣溝通方式,卻只想着幫她疏導,而沒考慮過加以利用。
此刻經過老者一點播,顧屹突然看見甘欣的前方,多了一條無人設想過的可能性。
關于靈根的那番說辭顧屹覺得稍許有些牽強,雖然馭獸師體質與普通的修士不同,但靈根還是極為重要的。陣修對天賦要求沒那麽高,更多是說他們并不需要極其純淨的單靈根作為修行的依據。列陣講究的是對所有五行星源所在方位的掌控力和全局觀,相比之下靈根的純淨與混雜并沒有那麽得重要而已。
可顧屹轉念又想,老頭兒既然這樣說了,是不是意味着他有能讓甘欣繞開靈根缺失的限制進行修煉的方法。
無論如何,這對甘欣來說都是很好的消息。她那麽渴望和其他夥伴們一樣,能有施展術法的能力,現在終于有機會往前邁出一步了。
“滿滿,你的底子很好,要不要跟老夫學陣法試試看?”
甘欣臉上沒有一點欣喜若狂的模樣,平靜地說:“您就別同我開玩笑啦,我這樣的人,哪兒還有什麽底子可論好壞的。”
老頭兒擡眸看了眼顧屹:按照甘欣原本的條件,确實是沒資格談論底子問題的。但這些日子來……有人幫她調養得不錯。
他微微擡起左腳,在地上畫出了一個同心圓,兩道弧形之間用腳尖勾出幾道紋樣,看似毫無章法,可每一縷都有跡可循。
甘欣茫然不解,正想出言詢問一二,就感覺自己掌中被從後方塞入一顆石子。
“給我這個做什麽?”
顧屹說:“看他畫了個圈兒,我以為是要你扔東西進去。”
甘欣眉心一動。
陣法分為很多種,有一旦落筆便啓動運轉,輕易不會停歇的,比如檀山外圍的護山大陣。但絕大多數的陣法平日裏都是休眠狀态,需要一些外在的觸發條件來喚醒陣型。
像馭獸山莊裏随處可見的轉移陣,需要人站在上面停留一段時間,才會将入陣者傳送去固定的地點;靈獸和馭獸師們平時互相切磋的對陣局,是一種極其複雜精妙的空間壓縮陣法,啓用的條件則更加苛刻,需要入陣雙方往陣眼傳輸自己的靈力,還另需一人在外将結界關閉,才算真正喚醒陣法。
有些小的、簡單的陣法,觸發條件便質樸許多。往陣眼扔顆石子,立根樹枝,便能輕易催動。
甘欣看了會兒那同心圓,在西南一角發現了細沙流動的痕跡,于是将手中的石子輕輕扔了過去。
霎時間,院中刮起一陣狂風,雖然與甘欣被卷入畫中世界時屋內翻滾動靜的強度不在一個衡量标準上,但甘欣還是覺得自己快興奮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算得上是她第一次不借用法器的外力,施展出的術法。
雖然陣不是她畫的,打在陣眼上的石子也不是她親自拾的。
但甘欣還是覺得自己眼角湧出明顯的濕意,開口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真的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