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
三十五
其實伸出手的那一瞬間, 顧屹就知道自己這個行為多此一舉了。
水風井是甘欣自己不小心折騰出來的，就算她是初生之犢，不知其厲害, 也不太會控制自己的力量, 但水風井這個程度的陣法還不至于輕易達到反噬主人的程度。
而且那個讓他看不出深淺的老頭兒優游自如地久站在後方, 還有閑情打趣他, 向他誇贊起甘欣的天賦，想來眼前這個情形也和危急扯不上關系。
但是顧屹感知到了甘欣的無措。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自己被困在了一個通天的陣法中, 看不到他和老頭兒, 于是慌張地拍打着快速運轉的水牆。
顧屹沒法像老頭兒那樣視而不見，也不敢暴露自己身懷靈力的事，那擺在他眼前的只剩一條路——卸去堅硬鱗片帶給他固若金湯的防護，聽憑水風井肆意割開他的皮肉，再鮮血淋漓地将甘欣從裏頭帶出。
甘欣吓壞了。
陣法留在顧屹手上的數十條刀割傷痕在他看來不足介意, 可甘欣落在他身前的淚水太過刺目, 仿佛它們滲透的并不是腳下沙地，而是他的心口。
對于造成這樣的結果，顧屹心中有些矛盾。
一方面他很是心疼甘欣的無措, 可同時他也沒法忽視內心深處因為甘欣在乎他這個認知所帶來的喜悅。
“我錯了……”甘欣說, “我不該沒有分寸地胡亂嘗試，對不起啊顧屹，你, 你……你是不是傻，我師父在呢, 你過來幹什麽！”
她哭得很傷心，但顧屹對她的乖憐模樣感到忍俊不禁。
都怕成這樣了, 怎麽還能分出神來在他身上找毛病。
不過顧屹沒打算真笑出聲來，扭頭對老頭兒使了個眼色，就動作熟練地給甘欣抹眼睛。
如今他在安撫甘欣這件事上，俨然已經是個熟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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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走上前，柔聲說：“滿滿不哭，靈龍眼淚能療傷，我帶顧屹去找她。你留在屋裏吃些點心，師父保證，不消片刻就還你個完好無損的仆從。”
說完撈起顧屹就往院子外跑。
他打算裝模作樣帶着顧屹走到小樹林裏，避開甘欣後讓他自己用靈力修複外傷——這點小劃痕對顧屹一條快到九階境的騰蛇來說算什麽？和走在路上腳腕被野草擦了一下也沒什麽差別，哪裏需要用藥。
老頭兒對顧屹“嗤”了一聲，嘲諷他沒事瞎着急，現在好了，丢蛇現眼。
“師父，你怎麽還兇他！”
誰知甘欣根本沒聽話留在院子裏，一直跟在兩人身後，才擦幹淨眼淚擡頭就看到老頭兒的舉動，忙不疊出聲阻止。
老頭兒：“……”
他是不是眼花了？剛剛顧屹飄飄然瞥來的那一眼，似乎頗有炫耀意味。
“哪兒能呢，滿滿肯定是看錯了。”老頭兒扶着顧屹胳膊的手悄悄使勁兒，在他身上狠掐一把。
都怪這條黑泥鳅，寶貝徒弟和他說話的聲音都響了。
顧屹被掐得發出一聲悶哼——這倒不是演的，他還未來得及将鱗片重新覆蓋周身，手上又本就有傷口，被老頭兒掐了個正着，但凡有點感知都該覺得出痛來。
甘欣跑上前攙住他另一邊：“顧屹你怎麽了，你不會死吧？”
老頭兒：“……”
顧屹道：“不會。”
“這裏也不是去靈龍潭子的路呀？”
“你師父着急，剛才沒看清路。”顧屹說，“不要緊，耽擱不了多少時間，我們現在重新出發就好。”
老頭兒：……！
這顧屹說話怎麽陰陽怪氣的。
是在報複自己先前故意引滿滿懷疑他嗎？
老頭兒往旁邊一看，果然見到甘欣看他的目光快委屈得能擰出水來。
顧屹這小子，把他好心當作驢肝肺。他那明明是找機會讓兩人把話說開！
而且……墨龍渾身上下都是能制成攻擊力極強稀世靈器的寶貝，可還沒有哪一樣可以用來療傷的。
她的眼淚什麽作用都沒有，得先趕緊找個機會把甘欣支開才是正事。
顧屹也意識到了這點，幾次試圖開口，卻攔不住甘欣心急如焚，完整的話都不讓他多說一句，架着顧屹就跑到了靈龍所在的清泉邊。
“小龍寶寶快擠兩滴淚出來吧。”甘欣摸着她的角，輕聲哄騙，“我們需要你的眼淚來療傷。”
靈龍：？
她睜着一雙無辜的琥珀色大眼睛，和三個心思迥異的人面面相觑。
當時顧屹和甘欣的突然到來讓靈龍提前破殼，導致她幼體尚未發育好就降世，誕生至今仍需要泡在池子裏汲取靈力，也不能開口說話。
所以她滿腹疑問，卻無從問起。
也就給了老頭兒足夠糊弄人的空間。
“看我做什麽？滿滿讓你哭，你就哭呀。”老頭兒對她擠了擠眼。
靈龍看不懂這些奇怪的人族和一個人族外形的同類想對她做什麽，但是老頭兒前陣子才與她結契，主人既然下了命令，她不得不做。
愁眉苦臉了好一陣，龍頭都憋紅了，她才擠出兩滴淚來。
顧屹将手伸過去，随後催動靈力把傷口愈合，将完整如初的手臂伸到甘欣面前：“你看，好了。”
甘欣翻來覆去看了一圈，确定沒什麽大礙後感嘆道：“哇，靈龍的眼淚真厲害，我之前從來不知道，好像也沒在什麽書籍裏見過有記載。”
靈龍：多稀奇的事，她本龍都不知道自己有這功能咧。
老頭兒摸了摸鼻子，原本想替靈龍澄清兩句，轉念又想，世間僅此一條靈龍，就算甘欣出去改了什麽記載，又傳出什麽謠言，人們也無從求證。
誤解就誤解罷，不是什麽大事。
然而顧屹的“傷勢”已無大礙，甘欣情緒依舊低落。
等到兩人回到畫外世界，顧屹要去給甘欣做吃食的時候，就見她搖了搖頭：“我自己去弄。”
“我沒事了，不必擔心。”
先前顧屹心頭因為甘欣對他的在意而升起的喜悅，此刻已全然被後悔代替。
他兜兜轉轉，好像又在甘欣心中留下了個弱不禁風，需要被保護的印象。
這真的沒處說理。
顧屹伸手想從甘欣手中接過陶罐。可是甘欣捏得很牢，他一下竟沒從她手中将碗具抽出。
“你總得讓我自己學着弄的。”甘欣丢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話，就繞過顧屹往竈臺邊走去。
顧屹皺眉，想不通甘欣這話背後到底是什麽意思。可見她态度堅決，便站在甘欣身旁默默觀察着她，順便打打下手，确保她別像從前那樣折騰出什麽差錯。
但經過一段時間的修煉，甘欣已經能略微控制住自己周遭的五行星源，再加上她現在心情肉眼可見的不佳，星源們就都安安靜靜趴在竈臺上，和顧屹一起守着甘欣做事，什麽岔子都沒出。
甘欣煮了兩碗荠菜蝦仁馄饨。馄饨是顧屹前些時候包好放在冰窟裏的，甘欣滾了幾遍水，就算是做好了一頓兩人的早餐。
“顧屹。”沉默地吃完整頓飯後，甘欣忽然喊了一聲。
“嗯？”
“算了，沒什麽。”甘欣猶豫了會兒，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她一手端起一只碗，打算起身去把顧屹的那份餐具和自己的一起洗了。
這回顧屹說什麽也不肯讓她去做。
從前他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甘欣，她擡手頓足，眼珠子往什麽方向一轉，顧屹都能猜出她打算做什麽。
可随着他越來越在乎甘欣，卻似乎更難看透她在想什麽了。
顧屹說：“給我吧，你眼睛腫得厲害，我給你冰鎮了帕子，快去敷一會兒睡覺吧。”
他知道甘欣對自己的外貌十分在意，便存心這樣說道，可沒想到就連這個話題也不能讓甘欣轉移注意力，依舊神情恹恹。
可顧屹堅持，甘欣又實在有些困乏，就揉了揉哭過後有些酸脹的眼眶，将碗筷交給顧屹：“那我先回屋了。”
說完，她低下頭，沒再多看顧屹一眼，就轉身回屋。
看着甘欣蔫巴的背影，顧屹眸色沉沉。他覺得方才甘欣說話的語氣太生硬了，簡直不像她。
就好像……在刻意和他劃清界限一樣。
可為什麽呢？
他也沒做什麽讓甘欣不讨喜的事啊，分明前一刻甘欣還為他急得直落淚。
顧屹又觀察了甘欣幾日，發現她并不是周期性的情緒不佳，而是長久地消沉了下去。每日練陣、休息井井有條，可人自始至終很是安靜，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願再和顧屹分享任何。
顧屹有些着急。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因為身邊人不夠吵鬧而感到不悅。
所以好不容易盼來那些從雁徊魔爪下逃出來喘息的靈獸時，哪怕顧屹看到祝夷又把甘欣一把攬入懷中搓來揉去，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去幹涉。
顧屹在自己房中悄悄放出靈力，隔着木門偷聽起他們在與甘欣說什麽。
“什麽？小虎到五階後期了？”甘欣聽身邊的靈獸們聊了好一會兒天，才抓住關鍵信息。
錦鯉一愣，撥了個泡泡彈了下甘欣眉心：“我們都講了好一會兒啦，大小姐怎麽才反應過來。”
邱尋枝也覺得不太對勁，把甘欣從祝夷的熊抱裏解救出來，捋了下她耳邊淩亂的發，擔憂地說：“就算方才走了神，昨夜那麽大動靜滿滿也沒聽到沒？”
甘欣心中一慌，她那時在畫裏，可能集中精神正在練陣，還真沒聽清外頭有什麽動靜。
從一開始師父就告誡過她，在畫中修習的事情不能讓除了顧屹以外的人知曉。甘欣以為他是害怕自己畫妖身份暴露，便點頭答應下來，所以哪怕是最親近的好友門，她也沒打算透露半分。
于是她說：“昨天有些累，睡得太熟了，好像是沒聽着。”
祝夷和邱尋枝面面相觑，昨夜的雷聲可比任何一個靈獸突破五階後境的都要響亮，就連前山結界內的外門弟子都被吵得一夜未眠，今日一早就派人來打聽細則。
這排山倒海般的氣勢，都吵不醒滿滿嗎？
邱尋枝用手背探了下甘欣額頭的溫度：“不會是病了吧？”
“沒有，好着呢。”甘欣打起精神笑道，“你們別擔心我。”
“總覺得大小姐的身體是比以前結實多了。”祝夷說，“就連身上的氣息也較之前濃郁，倒是好事。”
自然是要結實很多的，顧屹心想。不光是因為老頭兒教她陣法，堅實了她的筋骨，畫中林間有許多神奇的靈植，顧屹在等甘欣修煉期間就會前去采摘，回來想辦法做入飯中，給甘欣塑體煉軀。
顧屹完全有把握不出幾月，甘欣體內就能結出嶄新的金丹。
他嘴邊因此綻出淡淡笑意，可還沒維持多久，就冷不丁在前院的讨論聲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就好，我還當顧屹那凡人哪裏照顧得不好，讓大小姐累着了。”乾糕粗着嗓子說道。
被祝夷化形刺激到以後，她閉關了大半個月，再次以人形現身時，外觀上已經幾乎看不出屬于鳥類的特征，只是這一口鹦鹉嗓子依舊十分難聽。
“哪兒能呢，你看。”祝夷舉起手邊切得十分齊整的一盤瓜果，往嘴裏倒去，“他多細心啊，伺候大小姐好着呢。”
葉恒眼疾手快去搶，還是沒從祝夷嘴裏摳出些盈餘：“你就不能改改進食方式嗎？我們人族不是這麽吃東西的……倒是給我們留點啊！”
祝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習慣了，回頭我再給顧屹搬兩只瓜來，讓他削片給大小姐吃。”
“給我就好，我自己也能切。”
“那可不行，大小姐怎麽能碰刀……”
“可以的。”甘欣認真地說，“我自己來，總不能什麽都靠顧屹。”
靈獸們面面相觑，大小姐這是怎麽了？
邱尋枝直接将大夥困惑問出：“滿滿，你是不是和顧屹鬧不高興了？”
甘欣搖頭：“他很好，我只是……只是突然意識到，他總歸要離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