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
三十六
甘欣說的不是好聚好散的那種離開, 而是永無重逢之日的陰陽相隔。
生死這件事,甘欣從小就有看淡它的意識。修士的生命十分漫長,同馭獸師結了契的靈獸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甘欣從小和這樣的夥伴們在一起長大, 但她從沒忘記過自己和旁人不同——她的時光是有限的, 沒辦法與他們共享同一段漫長的歲月。
只要身體有點起色, 甘欣就會想盡辦法在山中上下折騰, 要親眼去看一看從前在話本、書籍中見到的一切,也是因為她怕這輩子一不小心就稀裏糊塗過去了,才争分奪秒地給自己減少遺憾。
可是畫妖老頭兒的出現, 帶給了甘欣從來不敢奢望的希冀。
她從此以後擁有的不只是從手間流淌出的靈力, 還有能和所愛之人長久相處下去的未來。
甘欣為此高興了許久,直到今日,她意識到了一件事——
顧屹會死。
她能做到看淡自己的生死,可還并做不到用同樣的态度去面對身邊人的。
“他死了,我怎麽辦呢?”
邱尋枝問:“滿滿是在擔心顧屹老了, 照顧不動你嗎?”
甘欣一愣, 老?顧屹老了以後,會是什麽模樣?
像她師父一下,須眉皓然, 滿面皺紋嗎?
在甘欣的印象裏, 上了年紀的尊者面貌總是長得差不多的,仿佛年華是一把神奇的刻刀,不管是怎樣的人, 只要在露往霜來裏多走一段,就都能被它雕刻成相似的模樣。
那麽顧屹老了, 也會變成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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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就長得好看,老了以後……是不是也會是個神采英拔的老頭兒。
甘欣搖了搖頭, 她好像連顧屹會老這件事也不太能接受。
再怎麽英俊的臉爬滿皺紋,也會不好看的。
祝夷不解:“這有什麽怎麽辦的,再找個仆從嘛!你要是嫌別人不如顧屹做得好,就多找幾個備選,到時候留個用得最趁手的。”
“那不一樣。”甘欣說,“顧屹是顧屹,其他人再好也不是顧屹。”
甘欣發現,在這件事上,她的朋友們似乎都不能懂她所想。
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比顧屹更好的仆從了。
可她也并不只是因為顧屹能幹又好用才這樣提早了幾十年就操心起顧屹的生死。若是顧屹不在了,她寧可什麽都親力親為,也不想留一群帶着顧屹影子的新人在身邊。
至于她糾結所在根源到底是什麽,甘欣自己也說不清。
她只是覺得,在現在這個時點上忍痛抽身,至少是她于最好的時光裏主動選擇的離開顧屹,而不是被梗在兩人之間邁不過去的命運強行分別。
這樣想着,甘欣又覺得鼻子酸酸的。
“那就多留幾個像顧屹的在身邊,只要大小姐喜歡,養他十個八個也行。”乾糕見沒能開導大小姐成功,就繼續說,“兩條腿的人族遍地都是,實在不行,我們兩條腿的靈獸也可以一直陪在大小姐身邊,給大小姐做事的。”
說着,她就膩歪地準備将腦袋靠到甘欣肩頭。
可還沒觸及,就被一只冰涼的手掌攔下。
“該午睡了。”顧屹對甘欣說。
“我知道了,你幫我泡碗枸杞,我等下就回去。”甘欣沒擡頭去看顧屹,正在讨論的本尊突然出現,讓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顧屹點頭。他其實不太想放甘欣繼續和這群家夥待在一起,可也确實沒什麽理由再待下去,就垂眸掃了一圈靈獸和弟子們,然後背手離去。
“我有點不舒服。”祝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久沒有這種心頭毛毛的感覺了。”
“我也是。”乾糕贊同道,“早些回去吧,可能是大小姐這兒背陰,晚夏時節容易冷。”
石澗也說:“嗯,小虎這會兒應該也調息完畢了,我得快點回去看看他。”
一行人離開的時候乾糕步伐慢了些,回頭往甘欣和顧屹房屋之間來回瞥了幾圈。
甘欣留意到她的舉止,便自覺走上前——一般乾糕露出這個神色,便是她心頭有什麽秘密憋不住,準備尋時機漏點消息出來了。
“是出了什麽事嗎?”甘欣一手把住乾糕一邊肩膀,用力前後晃了晃她催促道,“不說話我就要回去睡覺啦。”
乾糕把頭往甘欣下巴處蹭了蹭,說:“大小姐身上氣息真好聞,身體養得不錯,顧屹也很貼心,這樣我們就放心了。”
“你們剛才就讨論過這些了呀。”
“我是說這樣的話,我們就能放心地離開山莊了。”
*
甘欣有一種被徹底丢下了的惶恐。
乾糕向來話說一半就捂着嘴逃跑,甘欣知道追問不出什麽,有那時間與她打個來回撬點口風,還不如自己想辦法去尋找謎底。
可是這回甘欣想,不管她找到了什麽,可能都不會是她想聽到的答案。
她注定有一天會失去顧屹,可在那之前就先要經歷和夥伴的分離。
怎麽會這樣呢?她明明已經在變強了,可為什麽仍舊什麽都留不住,也沒人願意等等她呢?
甘欣愈發沒精神了起來。
原先她只是人沉默了些,現在覺也睡不太好,眼下籠着一片憔悴的青色。
以至于後面幾日顧屹都得悄悄往甘欣的茶點裏加助眠的草藥,才能讓她有片刻沉眠。
“你想好了嗎?”
面對老頭兒的提問,顧屹毫不遲疑地點頭。
“幫,我是肯定願意幫你的。可是屹小友,你這一步邁了出去,欺騙我們滿滿的地方可就又多了一條。若有一天真相大白,你覺得她能咽下這口氣嗎?”
顧屹反問道:“那前輩眼下有更好的辦法嗎?”
老頭兒答不上來。
“你心裏有沒有想過,自己不是獸王就好了。”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從二人身後傳來。
是先前那條靈龍,這些日子她汲取了足夠多的靈力,已經每日能上岸活動幾個時辰,也終于有了開口同人交流的能力。
“這樣就能無所顧忌地對她坦白靈獸身份,與她結契。也不必擔心有一日馭獸師和靈獸族站在敵對的立場上時,她會因為是你的主人陷入兩難的境地和無限的自責中。”
“你為何會覺得馭獸師和靈獸會站在敵對的立場上?”
靈龍一歪腦袋:“因為我是靈龍呀。”
上古神獸之一的靈龍,能預知未來,亦能勘破人心。
顧屹不敢去問她說這話,究竟是因為看到了馭獸師和靈獸的未來,還是讀懂了他心中所憂。
“想過。”顧屹坦言,“但聖碑這樣安排,總該有祂的道理吧。”
老頭兒伸手摸了摸靈龍角,靈龍舒服得眯眼享受,懶洋洋地說:“嗯……那是自然,聖碑不會出錯的。”
顧屹心中驀然有了個怪異的推測。
這個想法十分荒誕,卻能将他與甘欣這些時日的遭遇詭異地串聯在一起。
莊主書房中的畫,實力深厚不知姓名的長者,早已滅絕的上古神獸……
“其實你們……”顧屹沉吟片刻,剛要開口向老頭兒和靈龍求證,就被甘欣打斷。
“咦,小龍也來啦?”甘欣今日結束修煉得比平常早了些,打開院門見到靈龍,聲音難得比平時多了些活力。
靈龍對顧屹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從老頭兒身邊走到甘欣面前,語氣不複方才神秘莫測的模樣,而像個真正機敏又天真的幼獸,興奮道:“滿滿,我發現了件事。”
“我發現顧屹他也不能完全算個凡人。”
甘欣:“……啊?”
老頭兒與顧屹對視一眼,将預先串好的故事向甘欣娓娓道來。
“所以,因為之前我兄長把顧屹接回山莊的時候喂了他太多珍貴靈藥,讓他長出了靈根?”甘欣花了許久時間才消化完老頭兒的話,可還是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
靈龍補充道:“我探過了,水系的,天賦還算不錯呢。”
甘欣又正對顧屹,向他本人确認道:“你剛剛真的和師父給的驗骨石産生感應了?”
雖然這謊言是顧屹自己根據銜玉當時給他安上的生世編排的,和老頭兒還有靈龍合計過這說法萬無一失,可他還是沒有辦法直視着甘欣的眼睛胡說八道。
便低着頭“嗯”了聲,說:“你若是不信,等下當着你面再驗一次。”
原本以為甘欣會像知道自己能修煉時那樣高興地拉着他又蹦又跳,可是甘欣沉默了許久,最後卻只是往顧屹的小臂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
“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這件事!”
“我也才知道。”顧屹說,“剛發現就告訴你了。”
甘欣又想哭了,但這回是高興的。
好些天了,她終于覺得生活重新有了盼頭。
甘欣仰頭看着天空,将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然後拉着顧屹轉了個身,另一只手扶在他背上,朝畫妖老頭兒所在的方向摁了下去。
才松了口氣的顧屹沒猜到甘欣想做什麽,身體也沒骨氣地被甘欣手掌帶着走,直到被甘欣壓着對老頭兒鞠完了躬,才不知所措地看向甘欣:?
“師父,小龍都說顧屹天賦不錯了,您要不也收他為徒弟吧!”
老頭兒、顧屹和靈龍:……
甘欣渾然不知她的話給在場其餘幾人帶來的馳魂宕魄震撼,繼續按照心中所想,幫顧屹給自己師父敲邊鼓:“師父您無所不能,會的功法數不勝數,總能找到适合顧屹修煉的!”
老頭兒:哈哈,他會那麽多功法,可偏偏就是沒法教一只不屬于自己的靈獸修煉呢。
“您也不用把他培養成什麽名動天下的大能,只要……只要讓他健健康康地多活幾百年就行了。”
甘欣又扯了扯顧屹的袖子,輕聲提醒:“你快說兩句話!”
顧屹将甘欣的手包入自己掌中:“好。”
然後對着老頭兒颔首:“請您收我為徒吧。”
一旁的靈龍憋笑憋得臉都呈绛紫色,她學着甘欣模樣,也扯了扯老頭兒袖擺:“收他,快快快,收他!”
老頭兒無奈,應允了這事。
甘欣終于如顧屹設想中那樣,興奮地蹦了起來,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手還被顧屹牢牢攥着,一邊搖顧屹一邊說:“你怎麽不高興呀?你可以有很長很長的壽命啦!”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幾十年、幾百年啦!
顧屹:“嗯,開心。”
甘欣:“你怎麽開心的時候也是這個冷淡模樣。”
顧屹心想,他看着很冷淡嗎?他明明都在笑了。
可說實話,他沒法與甘欣的喜悅感同身受,因為他知道甘欣向往的與他長久相伴的未來并不存在。
“不過沒關系啦。”甘欣寬宏大量地拍了拍顧屹肩膀,“以後你就是我師弟了,做師姐的,總歸什麽都要讓着師弟的。”
顧屹噎了一下。
原本還微微上揚的嘴角,徹底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