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三十八

甘欣原本以為向師父求助後就算不能解惑, 也至少可以減緩心中煩悶。

沒想到現在頭更大了。

巨大的震愕過後,甘欣當下并未有意識要做出什麽反應。反而突然恢複了從前沒心沒肺,每天看見什麽有趣事都能傻樂一陣的單純模樣。

心情一好, 甘欣在陣法上精進的速度猛然恢複到了初學那陣, 每天晚上領悟陣法和完成師父要求所需時間越來越短, 甚至有空餘來監視顧屹修行的進度。

無奈之下, 顧屹和老頭兒只能将口頭上的敷衍計劃分段落實,模仿着一個普通弟子修行進展,讓甘欣能每天看到顧屹逐步遞增的境界。

若是一個心思機敏的馭獸師在這裏, 不管顧屹再怎麽努力掩飾自己的修為和能力, 在施展某些術法時的流露出的習慣,都能讓人覺察到他的特殊之處。他招式間能喚醒的五行星源數目龐大,就算被他強壓着法力,本身的存在就能引得周遭靈力産生顯而易見的波動。

好在甘欣雖然進步神速,她和尋常人修煉的方法終究是不一樣的, 雖說最終能取得相同的成就, 但她的基礎依舊薄弱得不太能看,對靈力的操縱熟練度和五行星源的感知與同等境界的修士相去懸殊。

就算老頭兒和顧屹生疏的表演多麽漏洞百出,甘欣也看不出來。

尋借口将甘欣支走去廚房取甜羹喝的時候, 老頭兒看着那随着甘欣蹦蹦跳跳步伐而左右搖擺的麻花辮, 對顧屹說:“我是不是不該一下子把這麽糟糕的事實分析給滿滿聽?她看起來受到的打擊太大,精神都錯亂了。”

顧屹沒接話。

老頭兒側首看向顧屹沉郁的顏色,忍不住樂了:嘿, 這個看起來受到的打擊也不小。

“你就不該告訴她的。”良久,顧屹說。

“可是屹小友啊, 你心知肚明,這樣的日子是不會長久的。”老頭兒笑吟吟地說, “我說與不說,都不會改變結局,只能讓你自欺欺人地多偷得兩日和我們家滿滿在一起的快樂日子,不是嗎?”

顧屹不置可否,片刻後也只是抓着老頭兒話裏無足輕重的幾個字質問:“誰是你們家的。”

老頭兒被氣得吹了吹胡子,當然是他們家的,難不成還能是顧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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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龍從兩人身邊走過,沒大沒小地踢了老頭兒一腳,又用玩味的目光看了眼顧屹:“說不定滿滿哪日就是我們靈獸族的人了。”

顧屹垂目看了眼靈龍留在老頭兒衣袍上的爪印。

這靈龍成長的速度很快,遠遠超出顧屹記憶中見到過的任何一個靈獸。但與其說她是在長大,倒不如說靈龍的體內有一個完整的靈魂在逐漸蘇醒。

她從沒單純地将老頭兒當做自己的主人看待。在馭獸山莊裏,不乏有和靈獸處成朋友的馭獸師,但顧屹還從來沒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靈龍與老頭兒這樣的默契。

他們時常會說出顧屹和甘欣聽不懂的話,會因為一件旁人不覺得有什麽特殊的事物相視一笑,也會在看着甘欣修行的時候并排坐着不說話,投去包含懷念的複雜目光。

當顧屹出現在他們視線中的時候,兩雙眼中蘊藏着的情緒就會迅速切換成欣慰。

顧屹先前對老頭兒和靈龍的身份有了個大膽的猜測,他雖然沒從老頭兒的口中得到明确的證實,但大概知道自己所猜與真相八|九不離十。

他們的身份已經足夠叫人瞠目結舌的了,可是顧屹覺得,那還不足以解釋老頭兒和靈龍的全部怪異舉動。

但他再問,卻什麽都打探不出來了。

比如此刻。

“可前輩是如何知道大陣就要破碎的?”顧屹說,“又怎麽能那般确定地同甘欣說,馭獸山莊一定會去參加和光書院?”

護山大陣破碎對馭獸山莊而言會是滅頂的打擊,但凡讓其它門派知曉,便一定會聯手攻來。

此刻擺在馭獸師面前最好的應對方式便是主動地走出去,用一些其它的手段吸引走其它門派的注意力,讓他們覺察不出異常,給馭獸山莊争取更多時間做準備,或是重新修繕大陣,或是尋找其它應對方法。

所以老頭兒對甘欣所說的,是個十分合理的推斷。若是甘照寧和甘扶腦子沒什麽問題,又想不出更好的措施,那按照這個計劃走是絕對不會出錯的。

可老頭兒的語氣太過确鑿了,就好像他知道這一切注定會依着他口中述說的方式發生,分毫不差。

“你有話問他就問,看我做什麽?”靈龍說,“預知未來,勘破人心确實是靈龍的天賦,但現在的我做不到。”

顧屹眉頭向下微微一壓:“可先前你分明給過暗示,馭獸師和靈獸可能會站在對立的兩端。”

“哦那個啊,你也說了是可能,所以算不得是預言。”靈龍聳了聳肩,“我那時看着你表情瞎猜的,我們靈獸族和馭獸師的矛盾就那麽丁點,随便想想就知道。”

“……”這顯而易見是在胡說八道了。

可顧屹沒有靈龍這般伶牙利嘴,心中已是十分不悅,騰蛇本體的琥珀色瞳仁閃了閃,卻仍舊沒說什麽。

老頭兒摸了摸龍角,道:“何必惹他呢?現在的你可打不過他了。”

顧屹微怔。他忽然意識到老頭兒和靈龍的這幾句話語的說辭有些奇怪。

靈龍說現在的她做不到預知未來和勘破人心,顧屹以為她的意思是她尚且年幼,修煉期限不滿,沒能覺醒天賦。

雖說靈獸的個體天賦一般而言生下來就有,不存在什麽覺醒不覺醒的說法,可上古神獸和他們這些神獸後裔各方面有本質上的區別,顧屹覺得靈龍在某些地方與衆不同也沒什麽。

但老頭兒的這話,指向性就很明顯了。

現在的靈龍可打不過他了。

與之對立的,并不是等靈龍過了煉骨期,未來能夠打過顧屹。

而是曾經的她,實力能做到遠在顧屹之上,可惜時過境遷,現在不能了。

顧屹猛然擡頭,看見老頭兒面不改色,依舊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每日與老頭兒見面,可注意力都在甘欣身上,從來沒好好觀察過老頭兒的變化。這會兒仔細一看,竟發現老頭兒眼尾的皺紋淡了些。

不僅如此,他鬓角銀霜般的頭發,好像也不再素白純粹,大片雪色中夾雜着縷縷墨色,顯得有些雜亂。

他仿佛走在一個逆向的時空裏,每一日都愈加年輕起來。

“滿滿,你吃完了嗎?”給顧屹留出足夠的時間,直到确認他憬然有悟後,老頭兒扭頭就對着廚房吼了一嗓子,“太陽要落山了,你們該走啦!”

甘欣三兩下把甜羹飲盡,走到老頭兒房中一副空白的畫卷前,等着顧屹跟上,與自己一同踏入其中,回到檀山自己的院內。

心事重重的甘欣,與渾渾噩噩的顧屹回去後,站在靜谧的屋子裏杜口吞聲,各自思忖着自己的心事。

先開口打破沉默的是甘欣。

“顧屹。”她喊了一聲,餘光瞥見顧屹身形微微一顫,便有些奇怪地擡頭看他。

确認顧屹面色無虞後,她才繼續說:“你覺得……自欺欺人,有意思嗎?”

一剎那間,顧屹感覺腦海中一片混沌,整個人宛若受到了強烈的沖擊,耳畔傳來尖銳的耳鳴聲,似乎要将這段美好的假象毫不留情地擊穿損毀。

是甘欣發現什麽了嗎?是他哪裏做得不對,讓她覺察出端倪了嗎?

那他下一步要怎麽做呢?

在此之前,顧屹一直覺得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和甘欣劃清界限後清醒公正為靈獸族的未來掃清障礙。

可是這一刻,他忽然在想,要不把甘欣綁起來帶走吧。雖然罔顧了她的喜好與心願,至少能讓她的肉|體永遠陪伴着他了。

顧屹早就已經不想讓甘欣直面真相了,可若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便只有在有限的範圍內盡可能給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靈獸的愛恨直白坦蕩,可對自己骨血裏埋藏的偏執與較真同樣供認不諱。

顧屹只是有些遺憾,那樣的話,甘欣恐怕不會輕易原諒他了,這樣和甘欣相處的時日也将一去不複返。

他幻想中那個遠離紛争,富有遺傳風月的山中小屋,注定做不了他和甘欣的家,只能成為将甘欣禁锢在內的牢籠。

但就算如此,也比他永遠失去甘欣要來得好。

“沒意思。”顧屹想明白以後,坦言道,“所以……到此為止吧。”

甘欣:“好。”

這似乎是對顧屹的一道審判,甘欣話音剛落,他便緩緩閉上了眼。

可他等了又等,也沒聽到甘欣下一句會讓他摧心剖肝的話。

睜眼一看,顧屹發現甘欣已經走出去了房屋。

畫外的世界東曦既駕,金色的光芒均勻地灑落在院中的每一處。山林晨間飄着一層朦胧霧氣,将那溫柔的輝光暈染開來。

于是顧屹瞥見甘欣的肩頭宛若罩着若隐若現的金紗,随着她走動的步伐起伏。

這令她整個人看起來熠熠生輝,可同時也将她的背影襯得決絕果敢。

顧屹反應過來甘欣口中的自欺欺人,說的并不是他,而是掩耳盜鐘地裝作什麽都沒聽說過、不願意去驗證老頭兒話中可能性的甘欣自己。

她終于下定決心要去檀山的邊界處去查看大陣的情況了。

那些路甘欣從前獨自偷溜出去玩耍時走過無數次,可彼時她的眼中只有蔥蔚洇潤和鳥語花香,除非一頭撞上透明的結界,否則都感知不到大陣具體落在何方,更別提知曉它哪裏有損壞了。

顧屹覺得自己應當跟上去。

只有跟上去親眼見到了,他才能知道甘欣究竟能為了大陣做到哪一步。

可是顧屹就這樣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

骨芽給他描繪的幻象中,那個只留下背影的瘦弱女子身份,一直困惑着顧屹。他始終沒有放棄在馭獸山莊的弟子裏尋找她的蹤跡,可自始至終,甘欣都是被他首先排除在外的那個人。

因為甘欣沒有靈力,穿不上馭獸師的罩袍。

而且以顧屹對甘欣的了解,她這樣在意身邊的靈獸和山莊弟子,絕對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頭也不回地離去,将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夥伴置于危險之中。

如今他仍然不覺得甘欣會是那樣的人。

可是……

她此刻堅毅的背影,與幻象中那個女子,幾乎完全重疊在了一起。

“甘欣。”顧屹忍不住喊了一聲。

甘欣的腳步有一瞬間停滞。

她覺得顧屹的語氣不太對勁,甚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可能是看出她情緒不佳,有些緊張她吧,甘欣想。

但她不敢與顧屹再說更多話了。她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面對老頭兒說的一切的勇氣,若是回首看到了顧屹擔憂的眼神,就會頃刻間如鳥散魚潰。

那樣她又要花很大力氣,才能讓自己花生大的膽量重整旗鼓。

而護山大陣等不及她的反複無常。

于是甘欣什麽也沒說,只背着顧屹搖了搖手,然後迅速消失在院門外晨曦山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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