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三十九
這一切與顧屹的谶語幻境如出一轍, 讓他再想欺騙自己也無從下手。
銜玉正好來到甘欣的小院門口,看着顧屹神色有異,怔在原處不動, 茫然問:“大王, 您怎麽了?”
顧屹如夢初覺, 看向滿目關切的銜玉, 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若是他将心中猜測告訴銜玉,他會怎麽做呢?
銜玉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勸他誅殺甘欣。
若是自己不答應, 恐怕銜玉寧可賭上性命孤身前往, 也要将甘欣這個對靈獸族未來有潛在威脅的人斬草除根。
其實倘若他真的這麽做了,顧屹也不覺的銜玉有什麽問題。他只是和銜玉站在了檀山表裏分界線的兩邊,銜玉想要為之努力的同族在裏界,而讓他一懷愁緒的人,在身前的馭獸山莊之內。
顧屹努力地抵抗過這種感情, 可他終于還是失敗了, 所以他現在的一切痛苦與掙紮,都是為他這不受控制的錯誤愛意在付出代價。
但靈獸一族是不該被牽連其中的。從前顧屹對檀山裏界不同獸群之間的厮殺無動于衷,現在亦是如此。是以他并不是因為這段時間的經歷莫名關心起了靈獸族的存亡, 只是不能接受讓其他人為了自己的錯誤承擔不該屬于他們的懲罰。
顧屹對銜玉說:“如果有一天我做出了和你希望中截然相反的選擇, 你不必因為這些年的情誼對我留情,做你覺得正确的事就好。”
他一定會護下甘欣,如果銜玉為此召集全部靈獸族長之力讨伐他, 他也毋庸置辯。
銜玉不理解顧屹為何突然說出這話,只覺得顧屹大概是遇到難事了, 否則為什麽他仰慕的大王臉上會露出這樣顯而易見的難過神色。
“我是想來告訴大王,邱向榮開始收拾行禮了。”銜玉甩了甩尾巴說, “作為和光書院的授課者,他打算帶我同去,以便應對可能的突發狀況。”
顧屹點頭,這件事早在兩人的預料之中,囑咐道:“随機應變吧。”
“說起來,大王您前段時間說的對畫妖老頭兒身份的猜測,有定論了嗎?那條靈龍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有機會親眼見一見傳說中的上古神獸嗎。”
Advertisement
顧屹一一回應:“有,真,也許可以。”
銜玉瞪大了眼睛,胡須抖了抖,還想再問個仔細,卻見顧屹撇下他邁步走了出去。
“回頭再說,我現在有事要查。”
*
馭獸山莊中有許多的陣法,留存四季變化的,生成防風防雨結界的,最常見的就是用于減少弟子腳程的傳送陣。
所有的傳送陣從原理上來說共用類似的結構,可鏈接兩地陣法的方位、落差不一,導致每個陣法都有毫厘絲忽的細微差別,但凡更改一點,使用者就會被傳去截然不同的地方。
現在的甘欣已經不再需要師父教一個陣法,才能依葫蘆畫瓢描摹一個了。熟能生巧以後,她自會總結不同陣法花紋之間的異同點。這不光能讓她在更短的時間內記住更多陣型,最關鍵的是,她能依據着這些大概猜出一個她從未見過陣法的作用。
傳送陣雖然簡單,畫完所消耗的靈力不多,但甘欣很是喜歡研究它。因為這是最能讓她将自己總結出來的經驗加以延伸,并且實驗作證的地方了。
在區別完不同陣法的異同後,甘欣找了個人跡罕至、不曾設有傳送陣的山頭,試圖模仿着從頭建立一個。
她花了足足一個半月的時間,才順利地在彈指之間讓自己從山腳登頂。中間歷經了二十次次把自己送去相隔十道峽谷的另一座山頭,耽擱了休息的時間花了整整一下午才爬回小院;十次猜錯了順逆走勢,往上行走不成,反倒找着了不知道哪任馭獸師前輩閑來無事挖下的十層地宮;以及兩次閃現至個別外門弟子赤|身浸泡靈泉的寒潭之外,雖然不至于釀成什麽大錯,但是花費心思解釋自己真的沒有不良癖好也耗了甘欣許多力氣……
啼笑皆非的錯誤犯了許多,但甘欣覺得十分值得。她的每一個嘗試都讓她更深地接近了陣法的奧秘,為下一場開悟積基樹本。
所以她本來以為探究護山大陣不會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
可是護山大陣太大了。
甘欣直至走到它面前,才在這有巨大沖擊力的對比之下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她先前畫的那些陣,簡直像是孩童在鬧着玩一樣。
檀山外圍的每一棵千年古木,以及樹幹上蜿蜒盤繞的枯藤焦葉,都可能是屬于陣法的一部分。
或許是它存立的年限太過久遠,已經和檀山千峰百嶂孵化出的靈氣融洽成一體;又或許是它的創造功法深厚,能将它本身的氣息細針密縷地穿插到周遭一切環境之中,讓人分辨不出。
總之甘欣覺得自己能将大陣從障眼法中剝離出來,就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以她現在的進展,就算大陣當着她面破碎,恐怕自己都難以發覺。
顧屹就這樣跟在甘欣身後,看着她循着大陣的邊際細細探尋着,時而攏指掐算,時而撥開相互纏繞的茂密雜草,試圖将陣法的靈力看得更清晰些……最後沮喪地找了塊平整的岩石坐下,将頭埋到膝蓋裏。
不開心的時候,甘欣經常會做這個動作。就好像這樣蜷縮起來能方便她抱緊自己,從中感受到更大的安全感。
顧屹有些不忍心。
他覺得自己方才的擔憂實在沒有必要,因為甘欣雖然在陣法一道上很有天賦,可她修行的時間到底還是太短了,在老頭兒給她圈出的一畝三分地裏能有令人驚嘆的出色表現,可是到了真正曠古神工的陣法面前,就太不夠看了。
她甚至完全尋錯了方向,和顧屹眼中清晰可見的陣法邊界延伸所在背道而馳,而甘欣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探查裏絲毫不覺。
顧屹恨不得上前提醒一二,可同時他心裏又有種隐秘的高興。
甘欣連大陣都找不到,更別說以她現在對于術法的認知,能想出什麽用于補全陣法的計謀了。
她沒可能是補全大陣,囚禁住靈獸讓他們與檀山一道葬身于妖冶黑焰之中的人。這樣一來,他與甘欣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好像就能縮短幾寸。
“大王您在笑什麽?”
顧屹斂下唇角:“你看錯了。”
他裝作不在意地往前方看去,忽然發現石頭上嬌小的人影不見了:“甘欣呢?”
銜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剛才就走了呀,喏,往那兒去了。”
原來甘欣只是消沉片刻,等情緒稍微緩了緩,就又往蒼翠深處走去。
長時間的彎腰查探陣跡,讓她的後背酸痛難耐,于是走不出十幾步甘欣就要站直身體舒展一番,速度并不快。
可因為沒有沿着正确的陣圍邊界前行,反而離她的目的越來越遠了。
顧屹和銜玉又等了會兒,确認甘欣走遠了,才從藏身的古木後走出來。
“這大小姐哪裏是在找大陣,要是給她個籮筐,完全像是在采蘑菇了。”
“……”顧屹不滿銜玉對甘欣的輕蔑評價,可又覺得他的形容十分生動。
所以甘欣到底在找什麽呢?她去的那個方向幾乎沒什麽人為布置靈力和使用過術法的痕跡,可方才她彎腰尋找陣法的動作煞有其事,好像真的看到了什麽線索才十分确信地往前走着。
甘欣也是修煉過一段時日的人了,體內也已經形成了金丹雛形,就算修煉的步驟和其他弟子不同,也該能覺察到靈力和五行星源的波動了。
她不至于會連這也判斷不了,盲目地挑了個方向在檀山邊界亂蹿。
顧屹皺起眉頭,覺得有些蹊跷。
原本他打算和銜玉一起去看下大陣破碎的進度,卻突然調轉方向,往甘欣先前探查的地方走去。
“大王,您要不再和我說說那條靈龍……咦,大王你要去哪裏?”
銜玉回首,驚訝地看着鑽入蕪雜草叢的顧屹,正在猶豫要不要跟上去——那樣的話他的狐貍毛上多少會沾上草屑,回去需要清潔整理許久不說,還有可能會将邊緣割劃得毛糙。
可顧屹越走越深,銜玉怕他有什麽別的發現,最終還是決定前往一探究竟。
才淺淺邁出一步,銜玉就看到了一個讓他駭然的場面。
顧屹經過的地方,忽然燃起一片內芯暗紅,邊緣黑色的火焰,正迅速吞沒兩側灌木,往顧屹所在的地方飛撲而去。
“大王小心!”
顧屹陰沉着臉色轉了過來,伸手揮開那黑焰。
觸及到他手指的一瞬間,來勢洶洶的火苗消失殆盡,只留下了一片焦黑的草莽,證明方才他們二人所見并非幻象。
“那是……什麽?”
許久,顧屹才說:“是谶語中……最終在陣法裏将靈獸一族吞噬殆盡的黑焰。”
*
臨近立秋的時候,天氣一日日涼快了下來。叢林深處濕氣重,甘欣每日清晨就往檀山外圍森林裏鑽,直到日暮時分才回來,最能感受到這樣的氣溫變化。
好在她現在有築基後期的修為傍身,盛夏不再會被身邊的火星源纏繞得暑氣難消,初秋時節也不會因為降溫而感到寒冷,便能支撐着她風雨無阻地逗留在瘴氣濕重的地方。
可甘欣還沒有進階到能光修煉不睡覺的地步,白天忙着探查陣法不能補眠,老頭兒便推遲了她每日夜間修行的時間。
甘欣不太贊同師父的做法,她沒有那麽多時間,反正年輕嘛,熬過這一段時間的身體還是有的。
顧屹不與她多費口舌,直接往她的茶水飯菜中下藥,放倒一日是一日。
這般下來,不管是修煉還是考究護山大陣都勉強有了不錯的進展。
這日甘欣又接着前日追尋的陣法蹤跡往前,卻在走到一處山溪邊時,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跟着我就這麽委屈嗎?是不是我太久不管教你,讓你快忘了自己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