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

四十

先前甘欣就偶爾聽千彥說起, 他這些年時常因為做錯事去思過洞領罰。

雖然她不知道千彥究竟是做錯了什麽才屢屢被斥,但甘欣覺得去思過洞對千彥來說并不是一件壞事。

往那裏走一遭的弟子受到的都是公允的評判,哪怕被罰得狠些, 也不過是像總搗蛋惹事的葉恒那樣皮開肉綻, 在床上躺個幾日也就恢複活蹦亂跳了。

總比讓甘扶親自懲處來得好。

幼年時甘欣無意間撞見過一次甘扶懲治千彥的模樣, 若非親眼所見, 甘欣一定不相信那樣一個暴戾的男子當真是她的兄長——他手下的狠勁,并不像是要讓千彥漲個教訓,而是單純地在洩憤, 就算千彥死在他面前, 他也依舊會無動于衷。

甘欣的腦海中不可控制的回想起幼年見到的那一幕,于是鞭子揮落的瞬間,她下意識匆忙閉上了眼,可那清脆的聲音伴随皮開肉綻的動靜,還是成功讓甘欣為之渾身一顫。

這一哆嗦, 就讓她本就不太熟練的匿息術有了瑕疵。

“誰在那裏?”甘扶厲聲斥道, “滾出來。”

他開口的時候只以為是哪個不守規矩、到處亂跑的外門弟子,境界低微,所以自己才沒辦法通過靈力波動來辨識此人身份。

可當看見甘欣縮着肩膀自草叢中走出來的時候, 甘扶愣住了。

他說不上當下心裏是懊悔更多, 還是不知該如何解釋身前情形的慌亂更多。

“滿滿?你怎麽在這裏。”

甘扶将手上布滿倒刺的藤鞭收至身後,放回自己的乾坤戒中。雖然知道甘欣大概率已經看見他在做什麽了,但還是在內心深處留有一絲希望, 試圖挽回些自己本就不佳的形象。

甘欣輕輕攥着體側裙邊,踟躇着走近甘扶:“我……就是随便逛逛。”

甘扶忍不住想, 只是如此嗎?那滿滿腳力不錯,逛得還挺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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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離她的院子, 可至少隔了十裏山路。

“阿兄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去主殿告知大家,留在這裏做什麽呀?”

一邊說着,甘欣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挪,直到站定在甘扶和千彥之間,試圖用自己瘦弱的身形擋住身後雙膝跪地的千彥。

她知道自己這動作意義不大,千彥的人身和他本體一樣高大非凡,就算跪在那邊都像是一座沉甸甸的小山,哪裏是她這窄窄一條能擋得住的。

可那為數不多讓甘欣遇見兄長懲戒千彥的場景時,只要她往兩人中間一站,不管兄長有多大的火氣,也會因為她的幼稚舉動暫時消下去幾分。

她曾經也擔心過等自己離開以後,千彥或許會受到更重的懲罰。可多年前千彥與她說過:“不要緊,大小姐不要擔心,您幫我拖延一陣,讓我喘口氣已經能減輕很大痛楚了,連着被少莊主訓斥責罰才是最難熬的。”

于是甘欣就放下心來。久違地撞見這場景,甘欣又一直記着千彥的話,便想故技重施,給千彥争取些喘息的時間。

她不知道千彥始終在騙她。

如果說甘扶原本對千彥的怒火只是十分,那甘欣的出現會讓它膨脹至二十分。等她離開後等待千彥的,或許是三四十倍的折磨。

只是被偶遇幾次以後,甘扶每回都會尋個隐蔽的地方避開甘欣,再對千彥下手罷了。

要不是這回甘扶一時太過憤慨,也不至于沒能耐下性子選個足夠安全的角落,而是一進入檀山地界就以戒鞭笞打千彥。

沒巧不成話地,讓追蹤護山大陣快半月的甘欣遇了個正着。

千彥不由有些擔心。

不是因為自己随後可能遭遇的更大折磨而憂慮,他是怕大小姐的出現會讓甘扶覺察到異常,從而做出無人能預料到的事。

比如此刻,甘扶冷冷掃了他一眼,然後将目光移到了甘欣腰間。

“你系的這是什麽?”甘扶本想走近些去查看,可見甘欣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半步,便停下步伐,“原先挂着的不是乾糕的尾羽嗎?色澤鮮麗,配上流光溢彩的珠寶作點綴,你最是喜歡的。”

甘欣緊張地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那黑鱗挂件。

那是靈龍從心口處叼下來給她的。

師父說随身佩戴着這個,就不會有人能看出她身上有靈力的痕跡。

甘欣以為這是為了掩藏她拜了個畫妖師父的事,便允諾下來。為此她還有些沮喪,覺得自己要是學了一身本領,這輩子卻無用武之地,好像怪可惜的。

當時師父與她說:“不會一輩子都用不上的。不說什麽萬一遇到危急關頭的晦氣話,等你什麽時候真的學成了,畫出的陣法旁人破不掉,臨不來,就能随意使用了。”

“為什麽?”甘欣不解。

“這樣你的實力遠遠超出旁人,就沒人能借走屬于你的東西了。”

甘欣更聽不明白了,但她這陣子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師父玄乎的話已經不能再擾亂她心神了。所以甘欣爽快地放下思考,反正師父和靈龍都是她能信任的人,照着他們要求做總是沒錯的。

那墜子就佩戴到了現在。

甘欣轉了轉眼珠子,先前有其他靈獸和師兄師姐問起來的時候,她為了隐藏挂飾來歷,就借用了不在莊裏的千彥名頭,說是他有次外出歸來時送自己的。

這會兒當着千彥面要想繼續吹牛皮,甘欣有些不好意思。

可再尴尬,此刻她也來不及瞎造個別的理由出來。

于是甘欣側身,向千彥使了個眼色後回答甘扶:“千彥早前從凡間市集上買給我的。”

“凡人的龌龊東西。”甘扶嫌惡地皺眉,對千彥說,“你買這種東西給滿滿做什麽?”

“我讓他買的……從前看到的話本子裏有個女主只要戴上這樣的飾品,就會有喜事降臨,所以我把飾品的描述畫給千彥,讓他照着去買的。”

甘扶說:“哦……那怎麽從前沒看到滿滿戴過?”

即便甘扶的聲音十分柔和,盡可能用尋常語氣在說話,可甘欣還是覺得有種被審訊的壓抑感,緊張到背心都有些冒冷汗了,卻還得硬着頭皮回答下去:“我嘛,看話本快得很,一陣熱度過去了就忘了這事。千彥帶回來給我的時候我又看了好多冊旁的,早就沒多喜歡那女主了,所以就把這腰飾收起來了。”

甘扶靜靜看着甘欣,仿佛在表達她的話說服力不夠強,他未能完全接受。

“這不是最近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除了顧屹沒什麽人陪我。他又三棍子打不出個響來,我無聊了重新翻起屋裏舊書,才想起這件事,把東西找出來了嘛。”

這話真假摻半,甘欣說着似乎真有些委屈起來,聲音越來越小,反倒讓可信度高了起來。

甘扶嘆了口氣:“辛苦滿滿了,兄長以後一定抽時間多陪你。”

甘欣打了個寒顫。她是希望有很多人或是靈獸來陪她,但兄長的話……還是算了吧。

再說,她現在的日子其實也挺好的,并沒有她說得那般委屈難過。顧屹話雖然依舊不多,但有求必應,不會讓她真的覺得無聊;銜玉也偶爾會來院子裏,把毛茸茸的大尾巴給她吸。

甘欣并不覺得孤獨。

“好吧。”甘扶将甘欣輕輕撥到一邊,走到她身後的千彥面前,語氣森然,“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你的錯我暫且不究。”

暫且啊。千彥了然。

怎麽可能不究呢,他想,甘扶命自己跟着他前去和光書院,幫着實現他的計劃。而自己寧可自毀獸丹也不願答應他的要求,甘扶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可這和光書院宛若一場盛大的鴻門宴,去了以後,他可能再得不到大小姐特殊的關照,和憐憫目光了。

他可是為了甘欣才來馭獸山莊的。

不只是他,這山上的那麽多靈獸裏,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容,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生活在這裏的。

甘欣聽後舒了口氣。果然這麽做是有用的。

她正想靠近甘扶,對他美言幾句,誇她的好兄長大人有大量,最是心善仁厚,要是能徹底饒恕千彥冒犯就更好了。

可眸光才一閃動,她那兄長就用與她相似的眉眼溫柔地笑了笑,然後甘欣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

甘扶收起擊暈甘欣的術法,将軟綿綿的她摟住,然後看着方才焦急伸出手想接住甘欣的千彥諷道:“怎麽,你也配碰她?”

千彥未敢回話。

甘扶憐愛地低頭看向甘欣:“明明是在我臂彎裏寵着長大的孩子,怎麽年紀大了,反而不肯親近兄長了呢。”

他讓甘欣的臉靠到自己懷中,原本想彎腰将她打橫抱起,卻在手往膝後伸去的時候,先一步摸上那礙眼的黑鱗墜飾。

總覺得……有些眼熟。

旁邊的千彥緊握起拳。

他從一開始就認出那挂飾的功效了,雖然鱗片上的氣息對千彥而言很是陌生,但顯然與顧屹本體的有着類似能隐匿靈力的效果。

所以甘扶伸手要去取下鱗片的時候,千彥已經做好了暴起與甘扶同歸于盡的準備——以他對甘欣那極致的控制和占有欲,千彥不敢想象若是甘欣瞞着他學習術法的事情暴露,甘扶會做出什麽事。

……說起來,大小姐到底是從哪兒學的術法,獸王教的嗎?

而另一邊甘扶觸到黑鱗的瞬間,卻不知為何放棄了将它毀去的沖動,只輕聲說:“算了。”

省得滿滿醒來後,更不喜歡他。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阿兄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甘扶抱着甘欣背身離去,走前命令千彥道,“自己去思過洞領罰吧。”

千彥低頭稱是,心中卻想:為了大小姐好?甘扶做的哪一件事,真的為了大小姐好過呢。

确認甘扶離開後,千彥終于跪不太住,手向前撐到地上,五指深深嵌入泥地中。

顧屹在意識到甘扶回莊後,便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盡可能快地趕到了甘欣身邊。

彼時甘欣剛被甘扶發現,将她喊了出去。原本顧屹打算一同現身,可就在那時,他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畫面。

彙集在甘欣身邊的五行星源,在看到甘扶的一瞬間,向他迅速聚攏過去。可它們也沒有停留在甘扶的金丹處多久,片刻後又回到甘欣身邊,周而複始,在兩人之間來回打轉。

但它們不像是被甘扶動用靈力強行操縱着,反而像是甘扶的存在擾亂了它們對于氣息的判斷力,才茫然地四處亂竄。

五行星源對靈力的反饋最為敏感,哪怕是有境界高深者能将自己完全易容成另一個人的模樣以假亂真,身邊所有人都無法将之辨別,可五行星源也不會認錯,有些稀有的上古神器就是通過這些來斷定修士身份的。

這場景太過詭谲,所以顧屹選擇在暗處靜觀其變。

甘欣同顧屹交流的時候,五行星源自始至終在他們身邊兜圈子,直到甘扶突然出手發難,把甘欣摟入懷中,五行星源像是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處,安定了下來。

甘扶抱着甘欣的姿勢看起來雖然并不娴熟,但十分小心翼翼,眼中滿是珍視。可顧屹看不到這些,他只知道甘扶傷害了甘欣。不管是什麽原因,他都出手打暈了甘欣。

顧屹感覺怒火在胸中燃起,可他硬是克制着自己沒有立刻去與甘扶讨個說法,而是看着甘扶離去,才拖着宛若有千斤重的雙腿走到千彥身前。

“告訴我,”顧屹說,“甘欣的馭獸師金丹,為什麽會在甘扶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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