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終出嫁
七月孟秋,姜靈洲出嫁。
恰是初秋時節,高秋明爽、瑤階生光,宮闕內外灑掃一新。
姜靈洲既是有尊號在身的公主,齊帝便依照祖例,允她自朱雀門發嫁。她卯時起身,在婢女的服侍下挽了如雲發髻、披了豔紅衣衫,便到皇後、太後跟前拜別。
她與朱太後本就感情極深,自又是一番惜別。只可惜太後身子不好,不得出殿送她出嫁。
及到皇後宮中,皇後端坐高椅,秀眉擰着,面上還是一副不甚愉快的模樣。
皇後尚在家做姑娘時便極是得寵,後來她嫁了人,又随夫君入主華亭,更是過得順風順水。這輩子,皇後還未曾有什麽大坎坷。因此,到了這般年紀,她還有些小女兒的天性。
女兒自請出嫁這事兒,讓皇後賭了數月的氣。她終日裏對皇帝冷着面孔,只覺得皇帝為了在史官筆下留一個好名聲,便賠了她最愛重的女兒。因此,即便到了姜靈洲出嫁這日,皇後依舊惱恨不已。
太子見皇後這幅模樣,低嘆一聲,在皇後耳邊輕聲道:“母後,莫氣了。不趁着現下多說說話,以後怕是都見不到河陽了。”
皇後聽了這番話,猶猶豫豫的,最終面色還是軟了下來。她牽過姜靈洲的手,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憋出氣惱的一句話來:“以後若是在魏國受了氣,可沒有母後替你撐着了。記得時常捎信回來,你祖奶奶要看的。”
太子與姜靈洲都知道,皇後說“朱太後要看信”只不過是借口罷了。她自己念着女兒,想要女兒常常捎信回來,可又開不了這個口,還要倔上一會兒。
皇後與姜靈洲話完,又命婢女去取了一只寶匣來。匣蓋一掀,登時滿堂熠熠。匣內盡是些耀目珠寶,孔雀藍點翠發簪、扣紅寶石金崐花勝、如意紋卷須步搖,累累碩碩,猶如星輝。
皇後将這些釵飾在姜靈洲鬓邊比了又比,覺得每一支都襯她。最後,皇後便将寶匣倒扣,把所有首飾都傾在姜靈洲掌心裏。一時間,各色簪釵擠擠挨挨堆疊一塊兒。
“河陽,這些你都拿去。”皇後道。
“母後,河陽的嫁禮可是早就封好了。”姜靈洲哭笑不得。
皇後這才想起,姜靈洲的嫁禮拾掇可是自己一手操持的。珠寶首飾、蜀錦吳绫、珠珰沈檀、香醪珍簟,樣樣齊全。此刻她手中這些珠釵,已是多餘。
皇後複又将珠寶收好,扶着姜靈洲出了宮門。
日頭漸高,将近巳時。颙颙群臣在朱雀門長階前密密而立,猶如黑林。晴雲綴玉臺,朱門落藹光,九重樓殿明澈如洗。
姜靈洲立于玉臺上,脂澤翠勻,華服綠鬓。一襲嫁衣銀疊金繡,似攬盡山丹之赤、紅蕊之朱;額前珠玉玲珑低垂,髻上金蟬分鴉掃墨。遠遠望去,猶如一簇蓮火,又似燭心绛焰,豔麗非常。
齊帝下了禦辇,朝姜靈洲步去。
齊帝路過皇後時,皇後狠狠瞪了他一眼。這一眼,讓齊帝面色一僵。
“河陽我兒,”齊帝轉向姜靈洲,作出關切之姿,道:“今日你嫁為人婦,日後自當秉我大齊國風,攝德知禮,彰儀表善。你在魏國,更應謹記此條此道,切莫堕了我大齊之名。”
姜靈洲點頭,低低應了。
禮官報了天時,便有命婦端來酒壺與金盞,呈在姜靈洲面前。姜靈洲取過酒壺,注入杯中,将酒液傾灑于面前階上,如此往複三次,口中喃喃有聲,輕如風動。
“一別父母兄弟,願父母歲如松柏、壽燭榮煌;兄棣弟恭、姊妹靜姝,秩秩德音。”
“二別大齊百姓,願此後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物阜人豐。”
“三別八千裏河山,願歲歲花開如舊、王畿壯郁,猶似眼前景。”
澆在臺階上的酒液漸幹,姜靈洲仰起頭來,由着宮人替她理好紅色蓋頭。命婦走上前去,想要引着她步入馬車,太子姜晏然卻別開命婦,走到姜靈洲面前,親自将她背起身來。
見到此情此景,朝臣不由一陣嘩然。
大齊重禮,男女十歲不可同席。便是兄妹姐弟,也需避以手足。可姜晏然卻背起了姜靈洲,帶着她朝馬車走去。
姜靈洲匐在兄長背上,眼前晃着一片蓋頭的紅色。她低聲道:“皇兄,還是讓我自己走吧。”
“這可是最後一次了。”姜晏然不以為意,說道:“上一次背你,還是你八歲的時候。你被劉……安慶王弄哭了,非要我背你回母妃面前。一轉眼,你便這麽大了,就要嫁做人婦,以後還再也不回來了。”
姜靈洲聽到他的話,又想笑,又想哭。
最終,她只是輕輕抹一抹澀澀眼角,生怕弄花了面上仔細妝容。
太子走至馬車前,姜靈洲便坐入了車中。
“河陽,便是嫁去了魏,你也得記着我們。”姜晏然對着垂下的車簾道。一忽兒,他又壓低了聲音,說:“當然,姜清渠那樣的,你要是不想記得,就別記了。”
姜靈洲拽着車簾一角,道:“好。”
一會兒,她又說:“河陽會記着皇兄的。”
禮號一起,宮婢卷膝,馬車輪滾了起來,朝着朱雀門遙遙而去。其後跟着如流女侍、繁多嫁禮,儀仗好似火蛇盤龍,逶迤不盡。
姜靈洲撩起自己蓋頭,隔着窗紗朝外望去,但見群臣低首,宮闕如聳。行了不久,又是芸芸百姓,磕頭跪地;華亭城連綿屋宇、如川街巷,自窗外一一而過。
她又回首望了一眼朱雀門,試圖自茫茫玉階上找出親人身影。只可惜玉臺高遠,她也尋不到父母兄妹的影子了。
她在心底低嘆了一口氣,心道,待踏出了華亭城門,她便不再是大齊的河陽公主,而是魏國的競陵王妃。公主的聲名、父母的愛重、兄妹的環簇,她一夕盡失。
此去他鄉,遠嫁敵國,怕是要郁郁此生,做一只老死宮闱的籠中鳥。
想到此處,她捏了捏那柄蕭駿馳所贈的鸱吻匕首。
——蕭駿馳啊蕭駿馳,你可要對本公主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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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門熱鬧已極,西宮內卻是一片幽寂。
宮漏聲遲,涼風刮階。真珠簾外靜谧無端,無埃無絮。
劉琮手持一卷書,正讀到“固辭不能、子使餘也,人各有能有不能”一句,遠處禮樂聲遙遙傳入他耳中。頃刻間,書上字跡索然無味,如同嚼蠟。
他不由放下書卷,朝高處步去。
此時,姜靈洲的儀仗已到了華亭城門,從西宮最高處已是看不到了,但劉琮卻偏能想出她出嫁時的模樣。
他反複踱了一會兒布,口中念念有詞。
“水精玉蟬撥弦手,嫁與瀚海勸狄酒。旭日初落近螭頭,滿階素光映紅衣。”
他喃喃念了這一句,又覺得“水精玉蟬”一句不好,想以“曉黛碧琅”替之。反複推敲琢磨,卻始終難以定下。
末了,他低低嘆一聲氣,喃喃念了一個名字,無人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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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靈洲辭別華亭,坐在馬車裏颠簸了許久。至晚間,她便在白露的服侍下以常服替了身上的嫁衣。她要嫁去的地方乃是魏國競陵,此去一路須得花上一月有餘。要是路上一直穿着這厚重嫁衣,怕是會難受得很。
白露、蒹葭也是第一次離開華亭,心下都有些戚戚,更別提其他宮人。夜裏到了驿館,使女們湊做一團,互訴不安。
蒹葭怕姜靈洲心中憂慮,便有意說些趣話去引她開心。
“公主,聽聞那競陵王不近女色,身旁沒有任何侍妾側室。魏國上下,也不興女子為妾的風氣,俱是白頭偕老、伉俪情深的夫妻呢。”蒹葭說。
“真不近女色才好呢。”姜靈洲低聲道:“也別來近我。”
聽到姜靈洲的話,白露笑了起來:“哪有這樣的事?既是夫妻,便少不得親近。更何況咱們公主又是大齊出了名的美人。任是那競陵王鐵石心腸,看到公主也得甘拜裙下。”
姜靈洲聽着,腦海裏便冒出一副場面來。一個滿身腱子肉、披着盔甲、挂着箭筒的男人,撲到她裙擺下來,軟綿綿喊着“娘子”,登時一陣惡寒。
“還是……算了吧。”姜靈洲說道。
如此一路,儀隊北上,漸漸近了齊魏邊境。
越往北,天便愈寒冷。到了幽燕,姜靈洲已尋不到自己熟識的江南風煙,唯有萬裏孤山、迢迢河川,與南方景色大有不同。
起初的兩三個晚上,姜靈洲還滿懷思鄉之情與惴惴不安,難以入眠。但後來她連日趕路,格外疲累,晚上一沾着枕頭便睡着。因着沿途颠簸難受,她竟然開始期盼着早日趕到競陵,好躺下來結結實實地睡一覺。
管他什麽蕭家、競陵王的,她只想飽飽躺在枕頭上睡一頓。
終于有一日,她在睡夢裏被蒹葭喊醒。
“公主,公主,前邊便是大魏了。今夜,我們就在這兒投宿。”
姜靈洲揉揉惺忪睡眼,掀起馬車簾子,朝前望去。
白水墨山,孤雲荒壁。
一點寒鴉自鉛灰天際飛過,似一滴郁郁墨汁,将化未化。
半勾殘月挂在黛藍天幕,星也黯淡,雲也黯淡。
肅然一陣寒風吹過,雜飛砂走礫,又似隐隐帶着呼嘯嗚咽之聲,令人索然生寂。
作者有話要說:
總算嫁人惹~
競陵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