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病一場

駝背男子倒在地上, 宋枕霞上前去探了探他鼻息,道:“王爺手勁不改當年,這彈桃核仁的功夫還是大魏一等一的精妙。”

蕭駿馳不答他,站在原處,阖着雙目, 一邊在手心轉着佛珠, 一邊喃喃念着經文。約莫念了五六句,他才重又收起佛珠來。

“王妃, 許久不見。”他走到箱前, 問道:“可有缺了首尾?”

姜靈洲匐在那口箱中, 驚魂未定。她仍舊是呆呆的, 花了許久才将視線移到蕭駿馳臉上。一看到他那張俊朗又熟悉的面孔,她登時百感交集, 說話聲竟不争氣地帶上了哭腔:“……夫君……”

蕭駿馳微微一愣。

這小王妃從來都是聰敏的, 凡事都做的天衣無縫, 也不曾在他眼前含着眼淚喊“夫君”。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姜靈洲這幅模樣, 可見是她真的受了驚。

姜靈洲的視線下落,不小心看到地上那駝背男子的屍首,又失聲驚叫起來。

“把屍體拖出去。”宋枕霞朝着兵士們喊道:“吓到王妃了,真是罪過,罪過。”

蕭駿馳在箱前蹲下,伸出手來,以手指撫過姜靈洲面頰。他的手指,自她的鼻尖滑到耳畔, 悄悄拭去了一道黑灰的污痕,使她重露出光潔美麗的面龐來。

“靈洲,我同你說過,你唯我可依。”他摩挲着她的面頰,低聲說:“莫怕,無論出了何事,我都會來。”

莫怕。

無論出了何事……

我都會來。

姜靈洲懵懵懂懂地點了頭。她的手裏依舊攥着那把匕首,久久不願放開,手心裏已滿是冷汗。蕭駿馳看她還沒緩過神來,只得親自把她從箱裏打橫抱起來,大步朝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恰好是早上了,叫府裏把早膳備上吧。”

宋枕霞把手搭在額上,支了個涼棚。他看着自家王爺抱着王妃上了馬車,不由嗤笑了一聲。

“王爺可真是個實在人吶。”

昨夜蕭駿馳聽聞王妃被劫,便急匆匆地遣了人去尋。費思弼那老兒卻趁機跑來胡說八道,令王爺多衡量利弊。

那時,費老兒道:“王爺想清楚了?若是河陽公主死在毫州王的手上,則奪兵權、入華亭,皆近在眼前。”

蕭駿馳恰跨上了馬,聽聞此言,他一勒缰繩,道:“若以女子一命,換千秋基業,怕是競陵會被恥笑萬載。”

蕭駿馳只說了這句,便策馬離去,只留下寂寂無聲的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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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上了馬車,姜靈洲才略略回過神來。

她這一夜,從生到死,從死到生,一個生辰過得可謂是驚險。若是蕭駿馳來遲一刻,怕是只能見到她的屍體了。

所幸,蕭駿馳真的來了。

“王妃,你還握着匕首作甚?”蕭駿馳看她始終不松開匕首,問。

“這……”姜靈洲盯了一眼自己手中,說:“方才賊子當前,我……妾不願受此屈辱,想以此匕搏個魚死網破。若是真遭侮辱,便以此自盡。”

她還有些頭腦混沌,竟不小心把心底所想真的說了出來。

蕭駿馳聽聞,面上竟現出一絲怒色。他猛然抓過她手中那把由他親自贈予的匕首,狠狠扔出了馬車外,沉着臉道:“早知道王妃拿這匕首是用來的自裁,本王當初便不該贈予你!”

姜靈洲被吓了一跳,小聲說:“妾身……妾身知錯……”

“何錯之有?!”

“不該污了此匕……”

蕭駿馳面上戾氣更甚,他不耐煩地将腕上念珠拍在馬車裏的小案上,道:“你為何要自盡?!因那男子意圖□□你?”

“妾只是說,若萬一遭……”

“便是遭了□□,也大可不必!”蕭駿馳冷冷說。

如此兇悍的模樣,姜靈洲上一次見到,還是在她父皇索要城池之時。

她不明白,蕭駿馳為何這樣說。她生長于齊,而齊國儒學最重女德。自小到大,無論是太後、嬷嬷、皇後,都教導她“貞潔之于女子極為重要”。

“你雖是女子,可也是人。”蕭駿馳壓下了脾氣,放緩聲音:“為了那可笑的‘貞潔’之物,便去送死,豈不浪費?更何況,此事乃男人之錯,又與無辜女子何幹?若是要自裁,那也是由那男子自裁。”

姜靈洲聽了,一時撼然,久久難以出言。

女子若是糟了侮辱,便是失了貞潔。齊國女子為此投井觸柱,以證剛烈清白者不知有多少。可在蕭駿馳口中,這些卻好像都是無須在意之事。

“人都要沒有了,還管那些‘貞潔’作甚?”蕭駿馳的聲愈冷了起來:“若是真當愛慕女子,那只有更憐惜的,又怎會因這種他人之過,而厭棄妻子?”

姜靈洲弱弱地應了聲“是”,小聲辯駁道:“王爺說歸說,将那柄匕首扔掉做甚?”

蕭駿馳這才想起,方才一怒之下,竟将他贈給她的下聘之禮丢出了車窗外。他撩起簾子,朝街道上望去,卻哪兒還尋得到那小小一把匕首?

“一會兒本王差人去找就是了。”蕭駿馳說着,又去捏她,上上下下按了一遍,确保她并無閃失,這才道:“無事便好,回了府便差個大夫與王妃看看,王妃好好歇一陣。”

姜靈洲微扇了下眼簾,忽而憶起昨夜宮裏頭發生的事兒,問道:“傅将軍如何了?他昨夜受我牽累,好像受了傷……”

“子善不大好。”蕭駿馳道:“不過還活着便是了,王妃不必為這點小事挂心。倒是蘭姑姑被人悶昏了,她上了年紀,這下要在床上歇上許久了。”

傅徽失職,已讓他有些惱了。但看在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份上,他不會發作于傅徽。更何況,也是傅徽在天蒙蒙亮時強撐着起來,助他尋到了姜靈洲。

馬車終于回到了競陵王府。

一入院門,蒹葭與白露便迎了上來。兩個婢女都紅腫着眼睛,顯然是哭了許久。一問才知,她們昨夜也被打暈了過去。只是那綁架姜靈洲的人大抵是嫌棄這婢女沒甚麽用處,就丢在原地了,還是傅徽後來搖醒了她們。

姜靈洲一夜不曾安睡,回到房裏匆匆洗漱,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因着昨夜驚吓,她睡不□□生,總是反反複複夢到那綁架她的人。恍惚間覺得脖子前總橫着一把匕首,偶爾又夢到那将她運出宮的青衣男子,那男子戴着手套的雙手,将馬鞭在她跟前揮得霍霍生風。

一夢一醒間,她出了一身冷汗,到傍晚時竟然發起了燒來。王府匆匆請來大夫,給姜靈洲開了一副安神退熱的藥。

姜靈洲上次生病,還是她十三歲時的事。她父皇做壽,南夷來朝,父皇要讓這蠻夷都知他大齊國風威威,令姜靈洲苦練禮舞,好在國宴上驚豔四座。這一練,便是數月有餘,日夜不休,直把她累得大病一場。

彼時她身旁坐的是皇後。皇後心疼愛女,親自替她端藥,喂一口藥,便怨一聲齊帝;口口聲聲,把自己的夫君罵得渾身無完處。

姜靈洲在睡夢裏,隐約聽到一句“喝藥”,還以為又是她母後坐在枕邊。睜眼一看,才發覺是蕭駿馳。堂堂攝政王爺,一手拿着藥碗,一手拿着顆壓苦味的糖,大馬金刀地坐在床邊。

她瞥一眼拿藥碗,便知道這藥一定是極苦的,心裏有些不大願意,便說:“妾身怕苦,不大想喝。”聲音一出口,沙沙的完全不複往日清靈,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拿匕首自絕時那副架勢去哪兒了?”蕭駿馳不放下藥碗,說道:“要喝藥了,便不見了堂堂大齊公主的威嚴。”

姜靈洲覺得自己好像被他埋汰了,便靠着軟墊坐起來,接過了他手裏的藥碗,一口把苦澀的藥汁悶了下去。那藥液真是苦極,令她緊緊地皺着眉。

“那匕首尋回來了麽?”她問。

“找着了,先在我那兒擱着。”蕭駿馳道:“我怕你再做什麽大事兒。”

白露來遞了一方帕子,姜靈洲接過,拭了一下嘴角藥汁:“王爺,昨夜之事……”

蕭駿馳卻不讓她繼續說,而是把她按進了被褥裏,道:“你精神頭還不好,再睡會兒。這雜七雜八的事兒惹人心煩,你不必理會。”

姜靈洲也确實覺得餘熱未去,眼皮沉沉。她看了兩眼蕭駿馳,便複又睡去了。

蕭駿馳替她掖好了被子,又囑咐幾個婢女好生照料王妃,這才出了門。一出門,便看到費先生揣着個手站在門口,臉上還露着一道欣慰之色。

“費先生可滿意了?”蕭駿馳下了臺階,道。

“滿意,滿意。”費先生撚了一把胡須:“我還道,王爺還同原先一樣,與老夫說道說道假話,轉身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來。未料到,這次竟是真的踏踏實實。”

頓了頓,費先生微微一鞠,道:“若王爺真為了削兵權,置齊國公主于死地,則王爺雖可近天下之位,卻也失了為人之道。倘王爺當真如此行事,老夫便是時候自請離去,告老歸鄉了。”

作者有話要說: 費先生:我不是反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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