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生辰(十)
第15章 生辰(十)
跳動的火光照着王夫人的裙子,映出上面波濤一般的暗紋脈絡。
領頭的獵魔人不好盯臉,只好望着裙子,思忖起來,王端的母親過世不到一年,這王夫人還守着孝呢,真是好孝順的媳婦。不然,本朝應當以深色為貴。
王夫人一人坐在一邊,其餘人擠坐在另一邊。有個婦道人家在旁,那葷話玩笑便忌諱了,獵魔人們幹巴巴地聊了兩句,也是無趣,廟中慢慢沉寂下來,只剩火舌跳動的聲音。
王夫人非常安靜,自打坐下便一言不發,連動也沒有動一下。想來她和一群陌生男人坐在一起,也很拘謹。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領頭的那獵魔人清清嗓子道:“天也晚了,我們不如把火熄了。想睡的便休息一下,我在這裏守着。夫人,您待如何?”
王夫人緩緩點了點頭。
獵魔人便揚手将廟內所有的火光都滅了,一時間廟內漆黑一片,只剩月光。因為這廟裏人多又有光亮,是招不來魔的。還是暗的地方更容易些。
獵魔人都忙活了一天,早累了,不一會兒,有人真的抱臂靠在柱上打起鼾來。
徐千嶼也有些困了,但睫毛顫了顫,眼睛又強行睜開,她可是今日的代班菩薩,還要保佑這廟裏的人呢,怎麽能打瞌睡?便立刻打起精神,從簾子縫隙悄悄望外看。
獵魔人和那夫人悄無聲息,不知睡了沒睡。但夫人都睡了,還端坐着,也不曾摘下帷帽,難道這就是觀娘說的淑女?
徐千嶼替她難受,自己身上都跟着發酸,忍不住小心地活動起胳膊肘,試圖将那白陶泥再破開一些。她輕輕慢慢地動彈,應該也不會被發覺。
忽而窗戶外有個黑影一掠而過,刮動窗棂而響,徐千嶼一驚。
徐千嶼身上那白陶泥是拿玫瑰甜水泡過的,這甜水是那魔物最喜歡的東西,也是它叫狐貍給貢品做的标記。這泥抹在少女身上頸上,如食物外面的香酥脆皮一樣,引得那大魔垂涎三尺,焦躁地徘徊廟外,只是礙于廟內人多,不敢輕易進來。
黑影又如蝙蝠拍窗而過。王夫人扭過頭去,無聲地望着窗外。
那領頭的獵魔人卻急忙“噓”了一聲,在黑暗中用一雙發亮的鷹眼看她,用氣聲将她穩住:“夫人莫怕,別聲張,我警醒着呢。等那東西耐不住進來,我就把它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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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聞言,似乎笑了一聲,忽而朝他一撩衣袖。
那舉動輕柔不着痕跡,面前那雙鷹眼便合上了。所有獵魔人都在瞬間自然地閉上眼,沉入夢鄉。但黑暗中,還有一雙眼亮着。
王夫人扭頭,尋覓視線來處。
謝妄真頓時一驚,不知她什麽來頭。她連臉都沒露,他卻感覺白紗之下,仿若有一道目光冷冷射來,将他辨別。他一回頭,見身旁凡人都閉着眼,有的人已經睡得滑落在了地上,頭上頓時冒了一層汗,也便學着旁人模樣倒在地板上。
只是豎起耳朵,看看這女人玩什麽花樣。
這寂靜中,忽然有物破窗而入!
但卻不是那只魔,乃是一個人。
木窗棂被踩裂的碎屑落下,這男人一襲黑衣勁裝,包裹着長腿,衣擺飄飄,繡有繁複的花紋,盤繞靈氣,不似凡人的衣裳樣式。
他陰冷環視一周,上來便拖住“王夫人”衣領,将他一把提起來抵住牆壁上,上下将他這身行頭打量一下,咬牙切齒輕道:“溯微,你這般可就不仗義了。”
帷帽白紗飄動,那人微微一嘆:“二師兄。”
“我說這一路怎麽就只剩下些宵小殘渣了。”這男人是蓬萊仙宗的內門二師兄徐見素,外表英氣,卻是個笑面虎,他笑了一笑,以一種話家常的方式不經意地開腔,“這時節,我記得,好像不該輪到你出秋吧。你是不是忘了?這是我的地盤。”
字至話末只剩陰狠。
沈溯微道:“仙門中人,怎分‘地盤’?百姓身置水火,師兄趕不及,同門先照拂,是理所應當。”
徐見素仿佛聽到什麽笑話,牙疼地“啧”了一聲,将臉貼近了,同他附耳說:“你跟我可不要裝了。”
“搶功搶到了我的頭上,我看你好大的膽子!”說着反手以劍柄狠擊他丹田,沈溯微一語不發,生生受了。
二人外人面前長幼有序,私下卻不睦已久。徐見素針對沈溯微,實在是因為這個三師弟靈臺清明,風頭太盛。沈溯微短短十年便積累了旁人百年難得的修為,那一路上阻撓別人的紅粉骷髅、心魔貪嗔,竟無一物能障住他片刻。
對蓬萊仙宗,得一天才是門派上下之幸。但對于同門派的弟子來說,如今世上靈氣日益稀薄,自身不進則退,但見同門勢不可擋,不免引起恐慌。徐見素本就跋扈善妒,面對師尊和他親大哥尚想壓上一頭,何況是比他小了一百多歲的,不知出身何處的沈溯微。
沈溯微這麽一躍做了內門的第一個外姓弟子,偏得徐冰來愛重,難為他能把師尊交代的大小事辦得無可指摘,不足三年便成宗門一把出鞘利劍。
但要真是一把任憑吩咐的劍就好了。劍可不會思考。
徐見素認為,這位三師弟多少有點靜水流深的癫狂,他時常以默默無聞之姿,行劍指咽喉之事。就比如這次出秋,該争該搶的功名他可一樣沒落下。他到底想幹什麽呢?猜不透才最惱人。
但沈溯微有一樣好,便是沉得住氣。正是靠這驚人的自持,未曾有一次謬态失言,才能在內門站穩腳跟。
譬如此刻,徐見素出夠了氣,眼神一瞭,見廟裏人人沉在夢境,沒有一雙多餘的眼睛看見他二人撕扯,哪怕那些凡人根本不認識他們。哪怕撒野的是他,他也不禁感慨沈溯微處事周全。
沈溯微叫他撇開,便聽到徐見素冷笑:“我看你也沒什麽地方配得上芊芊。”
沈溯微垂眼,恍然。
原來根上是為這件事。徐見素今日一通發作,不過是借題發揮。
徐芊芊是徐冰來幺女,今年堪堪十九,可惜沒有傳下絲毫靈根,又自小體弱多病,故而未拜入宗門,而是嬌養閨中。
數年前,聽聞徐芊芊病危,內門弟子輪流去探望,他也去看過一回。其實他跟徐芊芊很少照面,也是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想起來弟子們練劍的時候,她經常乘白鶴拉的芝蘭車,用蒼白細瘦的手掀開帷幔,在校場邊安靜地看。
他本就話少,徐芊芊又病重,他靜默地陪坐了一炷香的時間便起身。
徐芊芊卻忽然氣喘籲籲地叫住他,請他把門口的紫嬌花折一朵送她。
這舉手之勞,他走到門口,正要摘花,卻見那花花蕊處是深紫,向外過渡到淺粉,嬌豔含露,仿若少女看着他的時候,蒼白而浮現紅暈的臉。
沈溯微睫毛一動。
即便那花離徐芊芊的床只有幾步之遙,他收回手去,背對徐芊芊開口:“紫嬌花花粉有毒,不便拿在手上。你若喜歡花,春天可來內門,我們幾個師兄都能帶你賞花。”
說罷便走了。他覺得徐芊芊理應聽得懂。
但半月前,他聽到徐冰來在內室和太上長老的侍下說話,又把他的名字和徐芊芊的婚事摻在了一起。
“……當年太上長老同意找那孩子,是為救芊芊的命。但沈三師兄去探了芊芊一次,将她意外地從鬼門關拉回來,一日日見好了,這事便擱下了。算算也快十五年了,太上長老說,那孩子要是還找不回,也是無緣,歲數又大了些,就叫她自生自滅吧。掌門的意思呢?”
徐冰來道:“我以為還是要盡力找,哪怕找來做個灑掃的外門,也要擱在我眼皮下。否則我夜夜難能安枕,躺下便覺造孽。”
“那沈三師兄的事呢?奶娘跟小姐提點了婚事,她什麽也不說。只是說等身子好些想新裁衣裙,春天要和沈師兄一塊兒賞花……”
徐冰來煩悶道:“這事豈是一人能決定的,也得問過溯微的意思。”
徐冰來挑開簾子一出來,他便跪了。
徐冰來一見他跪得如此幹脆利落,也便明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
徐芊芊遭他拒絕,登時紅暈褪盡,當天又病倒了。
沈溯微冷情冷性,不為所動。
其實在徐冰來心中,他壓根不是良婿,但畢竟徐芊芊為他所傷,師尊心裏埋下了一點心結,一看到他便想起了嬌弱的小女兒哀怨蒼白的臉。
他只知道,為抹去這個心結,他需要一點功績,用一樁新喜沖蓋一樁舊怨。
他在今年那出秋榜上已經擠進前三,擠出去的便是二師兄徐見素。但他的名字還在往前躍進,他一路往北邊誅殺妖魔,刻意将南陵排在最後。
因為南陵确實是二師兄徐見素的“地盤”。
這裏地凹聚氣,靈氣充沛,往日便容易滋生大魔。徐見素每年靠南陵一地的出秋便能攬盡功勞,他又行事霸道,無人敢與他相争。
但,沒有辦法。今年他要一個魁首。
在南陵,他終于正面撞上徐見素。徐見素寵愛徐芊芊,一想到芊芊在蓬萊病重,他便火冒三丈,要為胞妹狠狠出氣。
其實沈溯微有點疑惑。
他若是答應了徐芊芊,恐怕徐見素更要瘋癫撞牆。
徐見素見他不答話,也看不見臉,不知是何表情。但越看那朦朦白紗,越覺得像隐含冷笑,便一把扯過他的衣領,誰知沈溯微出手如電,反手扣住他手腕。
“師兄。”沈溯微白紗覆面,仍以王夫人的冷而低婉的聲音道,“差不多了,再鬧便丢人了。”
這一扣靈力磅礴洩出,徐見素腦袋空白一瞬,忽而探他靈府,更是訝異。
“你,結金丹了。”
沈溯微不知何時竟已修至“真人”,将其他弟子遠抛身後。若再煉元神,便能和他和大師兄平起平坐了,只是他藏了鋒,未曾宣揚,身上又帶傷氣弱,以至于他一開始竟沒能發現。
這才幾年?他才多大?徐見素叫妒恨嗡嗡地沖擊着頭頂,還想拿那劍柄狠狠搗兩下他的傷口。
蓮臺之上,徐千嶼總算将肩膀上的陶泥破開。
方才哐當一聲巨響,随後窸窸窣窣聲響不斷,她想看看發生什麽,但王夫人出了她的視線,她又被這泥繭子禁锢,急死她了。
現下能伸脖子,她立刻從紗簾縫隙中鑽出腦袋。
這一看便大驚,只見一個黑衣男人将王夫人壓在牆邊,兩人緊貼一處,王夫人側頭閃避。
想必那男人見這夫人勢單力薄,暗中欲行不軌之事,王夫人怕壞了名聲,又不敢聲張。
千嶼再一瞧,那些廢物獵魔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睡得死豬一般,鼾聲如雷,竟然沒人阻攔一把!
她身為代班菩薩,在她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如何說得過去?她左手那一枚菩提果在手心裏捏得發軟,本就煩躁不堪,擡臂便向那男人的腦袋用力擲過去,要給他一點菩薩的教訓。
徐千嶼在院裏打慣了彈弓,有準頭也有力道,一個彈子兒能打翻一只麻雀。菩提果挾疾風飛去,饒是徐見素作為修士五感敏銳,偏頭避過攻擊,那果兒擦耳而過,也令他驚了一跳,撒開了沈溯微。
他早知這廟是個娘娘廟,只是沒把那廟中精怪小妖放在眼裏,不殺它們算是客氣,卻沒想到這野物蹬鼻子上臉。
他心中氣極,反袖一揮。
那巨大的力量,直接将蓮臺上的盤腿而坐的石菩薩掀了下去。千嶼還未來得及叫出聲便直挺挺跌下來,滾落在了桌案上,将那紅燭貢品推落一地,随後又咣當跌到了地上,渾身的陶泥殼子全碎了,一塊塊地撲簌簌地向下掉落。
徐千嶼叫陶泥包裹,倒是沒有摔痛,只是被震得發暈。她趴在地上,緩了片刻,晃了晃腦袋,随即便和地上的一個人,大眼瞪小眼。
謝妄真躺在她身下,一雙漆黑的眸略微驚異地睜大,他的瞳孔在暗中看來有點兒幽幽的,既專注又暗含興奮的火焰:“小姐?”
然而這廟外徘徊的那大魔卻是再等不下去了。
陶泥一碎,徐千嶼身上靈力沿着縫隙迸射而出。這大魔叫狐貍用陶泥将貢品包裹,也是為壓制她身上靈力。方便它一口吞下。現在陶泥碎了,索幸她身上還沾着大半。若是全掉了,到手的肥肉可就紮嘴不能食了!
頓時,那魔物如箭一般撞破了窗,直沖趴在地上的少女一截雪白的後頸而來。
雖然系統一直悶聲不吭,眼睜睜地看着徐千嶼走入圈套,想加速世界完蛋。但到這千鈞一發的生死時刻,也不禁尖叫起來,叫得徐千嶼耳膜震顫:“啊啊啊啊小千危險啊,快閃開!!!”
作者有話說:
本文架空……
現實中的紫嬌花,是韭菜的姊妹,味道很重,慎聞。